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付井儀的名字被從梨園宴樂師的名單上劃去時,NPC都覺得難免可惜,鬼卻說他是咎由自取,連倒黴都算不得。現在想來,這大概也是她對自己變相的評價,在那些抱着琵琶獨自枯坐的、漫長的歲月裡,當年的遺憾最終漸漸演化成了一種扭曲的苛責。
《魔鬼和漁夫》的故事是這麼寫的:
魔鬼被關在海底銅瓶中的第一個百年,能救它出來的人可以得到終身的榮華富貴。
魔鬼被關在海底銅瓶中的第二個百年,能救它出來的人可以獲得無數金銀秘寶。
魔鬼被關在海底銅瓶中的第三個百年,能救它出來的人可以向它許下三個願望。
等到第四個百年過去,魔鬼便立下重誓:如果有人現在救我出來,我就要殺死他。
永恒的時間無疑是一種折磨,而她在與自己的周旋之中,選擇了一場朽壞的美夢。
本來還想嘲笑幾句,師襄看着默默流淚的鬼,淡淡道:“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天地之大,并非隻有華清宮裡有永開不敗的桃花。”
說完這句話,她再沒有半分猶豫,随着琴音響起,鬼仍是一臉怔然,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徹底消散在兩人的視野之中。
師襄靜靜地看着鬼消散的地方,沉默了一會兒,埋頭在小隊背包裡翻找起來。
柳七刀看着她的動作,摸不着頭腦,便問:“你在找什麼?”
“之前殷……”師襄聲音一頓,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皮膚上一瞬間就遍布皺紋,視線裡的景象也逐漸變得模糊渾濁。
“這這這就是殺了鬼的後遺症?”柳七刀舌頭打結,眼看着師襄的身形迅速消瘦,搖搖欲墜起來,趕緊把手裡快要裂成幾瓣的輪回珠一扔,快步過去扶住師襄。
短短幾秒,她的手臂已經嶙峋如一截幹枯的樹枝,似乎輕輕一用力就能折斷。
師襄想說話,氣管裡卻呼呼作響,咳了兩聲才斷斷續續道:“……正常。鬼要是活到現在,應該也是個老妪了。”
柳七刀小心翼翼地虛扶着她,一點也不敢用力:“那你怎麼辦?”
“不知道。”師襄道,另一隻手還在慢慢地翻找,“客棧應該能治。”
“好,咱們趕緊找找蔣玉鳳在哪。”柳七刀微微彎下腰和她說話,卻看見她顫顫巍巍地掏出一隻水囊來:“給我擰開,倒在那裡。”
她指的是鬼消失的那塊地方,柳七刀趕緊接過水囊,單手擰開,結果倒出來的卻不是水,而是散發出奇怪氣味的詭異暗紅色液體。
師襄用蒼老的聲音淡定道:“黑狗血,斬草要除根。”
柳七刀頓時肅然起敬。
這boss都被斬草除根了,第五天應該是已經結束了,但兩人卻還都不知道蔣玉鳳在哪裡,隻能從宮内往外尋找。
這一路上也走不快,柳七刀扶着師襄,莫名有一種扶老奶奶過馬路的詭異感。眼看着津陽門的輪廓已經出現在視野中了,一隊巡邏的士兵卻恰好從門外路過。
在沒找到蔣玉鳳之前,第五天的規則應該都還是生效的,被NPC發現了依然有生命危險。柳七刀條件反射,剛想扶搖跳到房頂,一看身邊的師襄卻犯了難——扶搖起跳就是十幾尺,急上急下的,哪位老人家能受得了啊?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腳邊卻忽然有細小的嫩芽窸窸窣窣憑空生發出來,很快就長成了一片茂密的草叢。逐雲寒蕊的隐身效果發動,巡邏的NPC目光掃過這個方向,沒看到什麼異常,又徑直走過了津陽門。
“龍葵?”
柳七刀大喜過望,一轉頭,果然看見自家四個隊友——不,不止他們,一群人跟下餃子一樣,從房脊後面繞過來往下跳。
謝不若一落地,剛想說話,先看到滿頭白發的師襄,愣了一下:“這是師襄嗎?”
“是,因為……”
柳七刀解釋的話還沒說完,李千馳他們也跳了下來,震驚道:“這是師襄嗎?”
“是——”
“這是師襄嗎?”曲小蕨從行守身後探出頭來,哇哇大叫。
“呃……”
眼看好萊塢隊也到場了,師襄擡起眼,一個眼刀掃過去,衛山河緊急撤回差點脫口而出的疑問句,肯定道:“這是師襄。”
四支隊伍、二十個人,一人一句話都要說上半天,鬧哄哄一片像菜市場,好在周圍的常駐NPC該暈的暈、該綁的綁,已經被大家處理得差不多了。師襄雖然已經不再繼續衰老,但是那副風燭殘年的樣子實在是有點吓人,一群人也不再耽擱,就要去找蔣玉鳳。
“哎,這玩意落下了。”亓秀秀提醒道,彎下腰,撿起地上的輪回珠。
她剛把完全暗淡無光的輪回珠拿在手裡,這千瘡百孔的珠子就咔嚓一聲,碎了個幹淨。
“……”周圍人的表情都像被雷劈了一樣,呆呆地看着她,幾秒之後,如同沸水下油鍋,嘩啦一下又吵了起來。
“不是、幹什麼、這東西碰瓷啊?”亓秀秀被圍在中間,捧着裂成四瓣的輪回珠簡直氣笑了,“不是我掰的吧?!”
“不用——”師襄想告訴他們輪回珠的真相,然而這年事已高的身體說幾個字就要深呼吸一下,差點把自己氣死。
眼看着衆人已經火急火燎地商量起怎麼修複了,她幹脆劈手抽出尹有攸别在腰後的打狗棒——第一下還沒抽動,尹有攸一頭霧水,趕緊雙手給她遞過來。
師襄也沒客氣,把打狗棒當龍頭拐杖用,敲得地面啪啪響:“安靜!聽我說!”
尊老愛幼是傳統美德,她一發話,亂哄哄的一群人都老實了,眼巴巴地看過來。
“這個輪——”
“等一下!”祁雲縱又叫道。
“你咋這麼虎啊!”龍葵吓了一跳,趕緊把祁雲縱捂住嘴往後拖,“當心師襄削你!”
祁雲縱努力掙紮,終于讓嘴重獲自由:“有東西出來了!”
衆人看過去,就發現裂開的輪回珠已經完全呈現出灰白的顔色,像是褪去了所有的生機,如同最普通不過的石料。但從珠子的最中心,卻隐隐浮現出一個光點。
在師襄因為衰老而模糊渾濁的視野中,它如同搖動的燭火,微渺卻又明亮。眼看着這光點飄飄搖搖地飛了過來,師襄若有所感,擡起手,接住了它。
光點落在她的指尖,化作點點金色的光暈,沉入了身體。
曲小蕨靈光一閃:“是buff!”
這東西她可不陌生,第三天從荒魂鎮回來之後,趙雲睿拿走阿裡曼神像時作為交換,就在她手臂上寫下過“不見紅衣”四個字,那些字最後也是變成這樣,飄進了他們的身體。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裡已經有所猜測,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于激動,生怕多喘一口氣就會影響buff的加成,好萊塢隊的四個人更是眼睛也不敢眨一下,陸厭小聲問:“是什麼?”
師襄深吸一口氣,看着自己的手,回答道:
“複蘇。”
她的耳邊似乎又聽到了那些嘈雜的聲音,隻是這次,它們傳遞出的情感并不是迷惘和恐懼,而是淡淡的善意,像沒入她身體的光暈一樣,微微發熱。自光暈消失之處,她原本幹癟的皮膚重新舒展開來,白發也慢慢地變回了黑色,伛偻的肩背再次挺直。
泉眼湧出,流淌過幹涸的大地,所到之處,萬物逢春。
随着她的恢複,那些聲音也越來越模糊,像渺遠的天音,最終歸于靜寂,似是道别。
山林霧,水澗風,逍遙客,繞爾行。
春夏秋冬寒暑暖,無事微風不肯來。
《第五天·華清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