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叱羽低聲道。
他看了眼身邊的疾夜。先前還抱有僥幸心理,覺得尹有攸在影響聽力的瀑布旁遇到襲擊可能是巧合,但那些僞裝成隊友的火光也在不知不覺間将他們引到了密林的深處,這樣的地形,對Z軸作戰的蓬萊和海雕限制都很大。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潛藏在暗處的敵人很可能對他們非常了解,是有備而來。
殷熾應了一聲,目光冷下來,一手提着羽書朝繼,另一隻手就向小隊倉庫摸去,下一秒動作卻突然僵住了,一整個瞳孔地震:“……?”
他平時沒什麼表情,又愛用長圍巾遮着臉,方叱羽頭一次見這麼明顯的情緒波動,頓時便以為出了什麼大事,驚道:“怎麼了?”
殷熾來回掂量着手裡輕飄飄的水囊,比他更震驚:“怎麼沒了?!”
——如果師襄或者柳七刀在場,一定能一眼認出,這就是裝黑狗血的那隻水囊,隻不過裡面的狗血早就在第五天被脫離幻境的師襄用來“斬草除根”了。
那時候華清宮發生的事情太亂太多,師襄轉眼就忘到腦後,一直沒來得及補貨,哪裡想得到無意中還給了殷熾重重一擊。
方叱羽不了解其中的彎彎道道,看殷熾的樣子,還以為是什麼重要道具,眉頭一皺:怎麼偏偏在這種關鍵時刻出問題?
一瞬間,八百種陰謀論都被甩到了目前還未顯露真身的敵人身上。
他凝神提氣,身後飄帶無風自動,獵獵飛揚。
一力降十會,覺得一片樹林就能構成限制了,那隻是還沒有見識過一招從天而降的掌法!
兩人做好準備,不進反退,朝着那影影綽綽的火光就直直迎了上去。
對面朝這邊過來是下山,速度比他們快很多,沒多大工夫就離得很近了。方叱羽輕輕拍了拍疾夜的翅膀,示意它做好攻擊準備,沒成想疾夜隻是看了他一眼,側過頭,用喙理了理自己被拍亂的羽毛。
這下輪到方叱羽傻眼了:“……不是?”
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疾夜怎麼了,伴随着錯雜的腳步聲,那幾點火光已然近在眼前。這下也顧不上别的了,方叱羽右掌暗暗蓄力,随時準備攻擊,就見面前的樹叢搖動了一會兒之後,從裡面鑽出來的,竟然是頭上還頂着幾片落葉的葉九溪。
“怎麼是你?”
四目相對,二人異口同聲道。
疾夜低下頭,蹭了蹭葉九溪,算是打了個招呼。緊接着樹叢又是一陣晃動,唐逐星跨了出來,後面是仇非和師襄,最後是緊皺眉頭撣着衣擺上泥土的衛山河。
他們的反應和葉九溪一模一樣:“怎麼是你們倆?”
這會兒方叱羽和殷熾也反應過來,這是負責在暗處配合的隊友們前來支援了,這五個人白天都負責在甲醜湖搜尋藥草,相對更熟悉道路,的确是打輔助的最好幫手。
不過,兩方相見沒什麼喜悅,反而面上都滿是疑惑。
殷熾張嘴就問:“你們怎麼走到我們前面了,還是從甲醜湖向營地走?”
“你在說什麼胡話。”師襄皺眉,“我還想問你們,怎麼就你倆往回走了?草摘完了?其他人呢?”
“搞反咯,這裡是乙子湖的範圍。”唐逐星也道,指了指二人身後漆黑一片的山路,“那邊才是去甲醜湖的嘛。”
“應該是被算計了。”仇非道,觀察着他們的表情,“你們迷失方向了吧。有東西故意引錯路?和其他人失散了?”
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的方叱羽很快就發現,自己隻需要點頭就可以了。
“……十個人都能拆散,好手段啊。”師襄已經進入了狀态,轉頭對仇非道,“不過這也說明,隐藏在暗處的那些東西戰力可能不太行,不然早就動手了,哪顧得上耍些陰謀詭計。”
“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看他倆剛剛鬧出來的動靜,那些東西被識破之後應該是直接跑了。”仇非道,“這樣一來,它們攻擊的重心可能會轉移到其他人那裡……走,我們快點去甲醜湖找人。”
對甲醜湖隊伍加入戰局這件事,柳七刀目前還一概不知。
他高舉火把,試圖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然而隻是作無用功。
發現自己中了調虎離山計之後,他想都沒想便拔足往回飛奔,但很快就迷失在了翡翠瑤池重重的深山之中,火把映亮的景色全都别無二緻,柳七刀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但跑了這麼久還沒回到湖邊,大概率是走錯了路。
四周靜谧無聲,連瀑布的聲音都消失不見,足以說明這裡距離甲醜湖已經很遠。山上岩層參差起伏,時而突起、時而凹陷,也沒法通過地勢來判斷方向。
一片寂靜中隻有他自己急促的喘息聲,柳七刀腳下一個踉跄,扶住身邊的樹,感覺心髒砰砰直跳,胸口憋悶,眼前更是一陣陣發黑。
唐逐星之前說過這裡海拔被浪客行改得很高,足以引發人的高原反應,想必是他先前追擊時的速度太快,導緻高反來了。他猶豫一瞬間,還是将新亭侯插在一邊,就地坐了下來,閉上眼睛,開始調整呼吸。
欲速則不達。他在心裡對自己說,相信隊友,别因為關心則亂讓敵人抓到破綻,那才是完蛋了。
雖然在心裡把道理捋得很清楚,但等到那種頭暈惡心的感覺稍稍好轉一些後,他就立刻起身拔刀,繼續尋找方向。開玩笑,隊友們生死未蔔的緊要關頭,誰有工夫慢慢調理身體?
之前小心翼翼是怕打草驚蛇,這種關頭也顧不上隐蔽了,立刻找到同伴最是要緊,柳七刀氣沉丹田,放開嗓子高聲叫道:“龍葵!”
“祁雲縱!”
“謝不若!”
他的聲音驚飛了枝頭的夜枭,在漆黑山林中隐隐回蕩,然而四下寂靜,渺無回音。月色凄清,偌大的山裡,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龍葵!你在嗎?”柳七刀的華清宮ptsd都要發作了,越叫越心焦,自己到底是跑到哪裡了?怎麼什麼人都不見?
他提着刀無頭蒼蠅一般亂轉,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正急得心中發苦時,忽然看到不遠處的山坳裡有道白光一閃而過。
就算是陷阱,也得去闖一闖了!柳七刀精神一振,立刻便朝那個方向沖去,然而還沒趕到近前,又察覺出不對來:山坳中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的枝葉斷折聲,好像還有人在争吵;離得近了,就聽到那不斷争執的竟是兩個陌生聲音。
“那狐狸乃是吸人精氣的妖,你怎辨不明人妖殊途之理!”一個男聲怒氣沖沖道。
第二個聲音要更年輕一點,氣勢雖然稍弱,言語間卻毫不退讓:“我便情願它吸我精氣,何須你多管閑事!”
柳七刀一愣,覺得這對話似曾相識。其時他正躍下山坳,火把的光照亮對峙兩人的同時,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一道士與一書生,雙方皆風塵仆仆,做趕路人打扮,書生身後還藏着一隻向道士呲牙怒對的白狐。
他提着寒光閃爍的新亭侯突然從山坳上方的密林裡竄出來,把兩方都吓了一跳,道士更是脫口而出:“這鬼地方怎的還有人?”
待定睛看清柳七刀衣着打扮之後,他頓時便喜上眉梢,一甩拂塵道:“竟是霸刀山莊來人!俠士,快助我除了這妖孽!”
和道士滿臉喜色不同,書生見了柳七刀,卻是臉色蒼白,回身死死護住狐狸,口中連道不可:“大俠冷靜啊!人之一世生死有命,留下阿諾是我自己的選擇!”
柳七刀剛落地,還沒等站穩就被兩人一邊一個拖住,倒也反應過來了:這竟是一段NPC同行劇情。
浪客行裡所有的NPC同行劇情,陸厭早都在第六天給大家補過課了,柳七刀認真聽講,當然記得。這帶着白狐的書生名為梁生,而玩家需要做出抉擇,幫助道士殺死白狐,或幫助梁生戰勝道士;那道士說的話也是真的,梁生與白狐日夜相伴,的确損耗生命,如果放走了白狐,梁生終會因此而死,再遇到白狐時,它便會請求玩家幫忙埋葬梁生。
“世間情意何處不可寄,你如此執迷不悟,定要搭上己身性命!”
道士又和梁生吵起來了。梁生看着文文弱弱的一個書生,犟起來比起落難俠客那頭牛也是不遑多讓,梗着脖子高聲道:“人生大夢性命可抛,我便執迷又何妨!”
道士被他氣個半死,大怒:“它此番能害你,他日便會害别人,今日貧道必除此妖!”
說罷,道士再度對柳七刀道:“師門有訓,除妖降魔切不可傷人,我怕這書生阻攔于我,還請這位俠士助我将妖狐拿下!”
“大俠三思!”梁生嗷的一嗓子石破天驚,“那道士說的話我早就明了,但我早已與阿諾約定生死相随,阿諾又從未害過他人,難道我是生是死自己都不能決定麼?!”
“這……”柳七刀自己都急得滿頭包了,現在還被兩人扯住,莫名其妙多了個判官身份,真是兩眼一黑。他看那梁生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癡情模樣,幹脆對着梁生身後的白狐道:“這道士說得沒錯,你和他同行确實會害死他,即使如此,你還要留在他身邊麼?”
“這狐狸竟已修煉到會說話的程度?”道士大驚失色,對柳七刀道,“這下大俠你真得幫幫我了!”
柳七刀沒理他,就看見白狐嘴一張,果然口吐人言,那聲音低細而柔婉,滿是哀傷:
“我就是妖,如何不知人妖殊途?隻是我倆早已決心要生死相許,他既不懼死,我又如何能棄他而去?”
“阿諾……”梁生紅了眼眶,滿臉動容。
“你們等會兒自己解決可以嗎?我趕時間!”柳七刀真沒心情看一人一狐含情脈脈地對視,在心裡默念聲抱歉,飛快打斷了梁生還沒出口的吟唱。
他從來沒用這麼快的語速說過話,又問那道士:“請問你知道甲醜——呃,就是這附近的一口很大的湖——在哪個方向麼?”
那道士還指望柳七刀和他一起降妖除魔,聽到他說到“湖”,臉色卻忽然大變,頓時甩過拂塵對準柳七刀,身手敏捷地後退三大步:“我就說霸刀山莊的正經弟子怎會出現在這裡,你果然也不是什麼好人!”
“我嗎?”柳七刀莫名其妙,急得恨不得把這道士頭朝下腳朝上地甩兩下、将他肚子裡的話統統倒出來,“這地方怎麼了?湖有什麼問題?”
道士的拂塵先指向柳七刀:“妖人!”
又指向那白狐:“妖物!”
最後恨鐵不成鋼地看向梁生:“在這妖地盤桓,還說什麼風景甚美,果然是早被迷失了心智!現在快快回頭随我逃去,還來得及!”
“你先說清楚,這地方有什麼問題!”柳七刀看着那拂塵在面前晃來晃去,幹脆用刀鞘一擋,使了個巧力挑飛到半空,“什麼妖人妖地,我也是偶然到這裡來的!”
道士的手被他震開,虎口一陣發麻,好不容易接住了被挑飛的拂塵,皺起眉頭半信半疑地細細打量柳七刀,剛要開口說話,那在一邊沉默半晌的白狐突然自喉嚨裡發出咯咯嬉笑,尖利的女聲在夜色中格外詭異。
“說好了在這裡動手,快殺了這個牛鼻子!”便見那白狐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對柳七刀眨了眨眼睛,金褐的獸瞳在火把照射下如同一把尖錐,陰沉沉笑道,“還猶豫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