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水流在他身下無聲地奔湧,流向未知的黑暗深處,仿佛一條潛伏在地底、擇人而噬的冰冷巨蟒。而顔清徽,隻是這巨蟒腹中,一粒掙紮求存的微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半天。高懸裂縫透下的天光由慘白轉為昏黃,又徹底消失,隻剩下絕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顔清徽蜷縮在冰冷的巨石上,身體因失血和寒冷而劇烈顫抖,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腰腹間那道猙獰的傷口,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劇痛。他用盡意志力壓制着呻吟,撕下褴褛的衣襟,摸索着緊緊勒住傷處,粗糙的布條摩擦着翻卷的皮肉,帶來新一輪的折磨,卻也暫時減緩了血液的流失。
他必須離開這裡!否則,不等追兵,這寒冷、饑餓和傷勢就能把他拖入永眠。
憑着那微弱得如同幻覺的、對光線變化的感知,當天光再次從裂縫中吝啬地透入一絲灰白時,顔清徽掙紮着爬了起來。身體虛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每一次移動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扶着濕滑冰冷的石壁,艱難地辨認着方向。水流在這裡變得平緩,形成一處淺灘。他咬着牙,忍着刺骨的冰寒和傷口的劇痛,涉水前行,朝着記憶中水流相對平緩、似乎有微弱氣流湧動的方向摸索。
黑暗、寒冷、傷痛、未知的恐懼……每一步都是煎熬。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時,前方出現了一個傾斜向上的、被水流沖刷得光滑的狹窄洞口。一絲微弱但真實的風,帶着外界冰雪的氣息,拂過他的臉頰!
生的希望瞬間點燃了殘存的力量!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手腳并用,在濕滑的石壁上攀爬、掙紮,指甲在堅硬的岩石上刮出血痕也渾然不覺。洞口狹窄,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粗糙的石壁摩擦着他遍體的傷痕,腰間的布條被蹭開,溫熱的液體再次滲出。
終于,他像一條脫水的魚,猛地從洞口滾落出來!
刺眼的白光讓他瞬間失明!冰冷刺骨的寒風如同無數把鋼刀,狠狠刮過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和濕透的衣物!他重重摔在厚厚的積雪裡,冰冷的雪沫嗆入口鼻。
外面,依舊是肆虐的北疆風雪!天地間一片蒼茫混沌,寒風卷着雪粒,發出凄厲的呼嘯。他掙紮着擡起頭,發現自己身處一處背風的、被積雪覆蓋的低矮山坳。不遠處,似乎是一條被風雪掩蓋了大半的官道痕迹。
精疲力竭,凍傷遍布,傷口撕裂,顔清徽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趴在雪地裡,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就在他意識開始模糊,體溫被冰雪迅速帶走時——
一陣嘈雜的人聲和牲畜的嘶鳴,伴随着皮鞭破空的脆響,穿透風雪的呼嘯,由遠及近!
“……快走!磨蹭什麼!天黑前到不了營地,都他娘的别想吃飯!”粗暴的呵斥聲響起。
“官爺……實在走不動了……太冷了……”一個虛弱的聲音哀求道,随即換來更響亮的鞭撻和慘叫。
顔清徽艱難地側過頭,透過迷蒙的風雪,看到一隊衣衫褴褛、戴着沉重木枷或捆着繩索的人,正被幾個穿着臃腫皮襖、手持皮鞭長矛的兵丁驅趕着,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沒膝的積雪中艱難前行。是郢國公強征的民夫隊伍!
求生的本能讓他想呼救,但幹裂的嘴唇隻發出嘶啞的“嗬嗬”聲。他掙紮着想爬向官道,卻隻讓身體更深地陷入積雪。
他的動靜引起了注意。
“咦?那邊雪裡埋着個什麼玩意兒?”一個兵丁眯着眼望過來。
“像是個人?還沒死透?”另一個兵丁啐了一口唾沫,搓着手走上前,用矛杆粗暴地捅了捅顔清徽,“喂!死了沒?”
顔清徽被冰冷的矛杆戳到傷處,痛得蜷縮起來,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嗬,還活着!晦氣!”兵丁看清他渾身是傷、凍得青紫的模樣,嫌棄地皺眉,“看這身破爛,不是逃奴就是流民!正好,抓起來充數!這鬼天氣,路上指不定還得死幾個,正好拿你頂上!”說着,不由分說,一把抓住顔清徽濕透冰冷的衣領,像拖死狗一樣将他從雪地裡拖了出來,粗暴地塞進民夫隊伍末尾,用一根粗糙的麻繩胡亂捆住他凍僵的手腕,拴在前一個人的木枷上。
“走!”皮鞭再次炸響。
顔清徽踉跄着,幾乎是被繩子拖着前進。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積雪裡,冰冷刺骨,腰間的傷口在颠簸中不斷撕裂,劇痛讓他眼前發黑。風雪無情地抽打着他裸露的傷口和臉頰,寒冷深入骨髓。他就像一片枯葉,在狂風中随時會被撕碎。
隊伍在風雪中艱難跋涉。民夫們個個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絕望,在監工皮鞭的驅趕下機械地挪動着腳步。顔清徽身邊,一個身材高大、同樣被繩索捆着的青年男子,腳步也有些虛浮,但腰背依舊挺直,透着一股與周圍麻木人群格格不入的軍人般的硬朗。他的臉上帶着疲憊和凍傷,眼神卻銳利警惕,不時掃視着周圍的環境和那些兇神惡煞的監工。
此人正是陸昭。鐵壁關守将陸擎的次子,本應在探親後返回駐地的年輕校尉。為了抄近路穿越暗河區域,遭遇塌方被困,九死一生脫險後,精疲力竭的他,同樣被這支巡查的征夫隊當作可疑的“逃兵”或“流民”強行抓捕。
風雪越來越大,天色愈發昏暗。隊伍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監工們愈發焦躁,鞭子落得更勤更狠。
“停下!原地休整!生火!媽的,這鬼天氣!”領頭的什長咒罵着,終于下令。民夫們如蒙大赦,紛紛癱倒在背風的雪窩裡,瑟瑟發抖地擠在一起取暖。
顔清徽被粗暴地推搡到一個雪堆旁,冰冷的雪沫灌進脖子,傷口被撞擊,痛得他悶哼一聲,蜷縮成一團。他太虛弱了,連挪動一下汲取同伴微薄熱量的力氣都沒有,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意識在寒冷和疼痛中逐漸模糊。
一個監工提着鞭子罵罵咧咧地走過來,目光掃過蜷縮的顔清徽,見他最是虛弱狼狽,頓時将滿腹的怨氣和施虐欲發洩過來。
“裝什麼死!晦氣東西!”粗壯的皮鞭帶着破空聲,狠狠抽在顔清徽單薄的脊背上!
“啪!”皮開肉綻的聲音被風雪聲掩蓋,但劇烈的疼痛瞬間撕裂了顔清徽昏沉的意識!他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
“還敢哼?老子看你骨頭有多硬!”監工獰笑着,鞭子再次高高揚起!
就在這時,旁邊那個一直沉默觀察的高大青年——陸昭,猛地睜開了眼!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鎖定了那揚起的皮鞭和蜷縮在地、如同瀕死小獸般的顔清徽。那少年蒼白臉上痛苦絕望的神情,還有那鞭痕下隐約可見的、似乎更早留下的猙獰傷口輪廓……瞬間刺痛了陸昭的眼睛。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和軍人骨子裡的血性沖上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