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深冬歲寒,不利滋養,内閣商定後決定明年春天,拟定隆慶六年三月三日,皇太子正式開始出閣讀書,上午讀書,下午習武。至于泅水,可以等明年暑熱之時。
詩人總以冬日裡的陽光來形容溫暖,這十一月的暖陽潑潑灑灑,暈濕了紫禁城的琉璃細瓦。
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負暄閉目坐,和氣生肌膚。
隆慶皇帝半靠在榻上歇息,底下一個俊秀的小太監半跪着,擡起隆慶皇帝的一隻腳擱在春凳上,用一支檀香木尺杵替他揉捏按摩。
隆慶皇帝與小太子朱翊鈞說得開心,于是懶懶地半睜開眼,招招手讓他靠過去,一把将小太子攬在懷裡,十分輕松惬意道:“陪父皇歇歇。”
朱翊鈞靠着皇帝,兩人一起擠在榻上,倒也又親香又暖和,兩人都是半眯着眼睛,說些家常小話。
“父皇,高閣老真的沒有孩子麼?”小太子好奇地問。
隆慶帝倏得睜開眼,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示意孟沖上杯茶來,。
“嗯?咱記得高先生是沒有孩子的。”
說罷,隆慶皇帝歎了口氣,想到高拱直到現在也無子嗣,隻有自己一個弟子,師父師父,如師如父,從高先生在裕王府給自己講課開始,就像是自己父親一樣,而真正的皇父世廟皇帝,卻幾年都見不到一面,親孫子出生時,世廟皇帝更是不理不睬,所以鈞兒直到隆慶元年自己登基才取得名字。
“皇兒怎麼知道高先生沒子嗣的?”隆慶皇帝突然反應過來,皇兒怎麼對高先生家裡情況這樣清楚。
朱翊鈞也不諱言,坦蕩道:“我昨兒想吃市饧了,讓下人幫我打聽打聽,結果禦膳房說沒有這一項,還得出宮去買,這出去一趟可就啰嗦了,母親定不同意,我就沒再堅持。
倒是無意間聽說高閣老搬家了,似乎搬到了西安門外,方便當值時中午回家與夫人行敦倫之禮,晚上再回值廬坐班,為了能夠生出兒子來。這事兒還被禦史彈劾了。父皇,什麼是敦倫之禮?”
隆慶帝剛含着一口茶,還沒咽下去,聽了這話,一口茶湯就嗆了出來,哩哩啦啦到胡子衣服上都是,茶碗也翻傾在桌子上,茶葉灑了半桌子,“咳咳!咳!”
慌得左右太監忙上前來,拍背的拍背、擦臉的擦臉、洗抹桌子的洗抹桌子,一陣手忙腳亂後,隆慶帝還沒停下,就邊咳嗽邊罵下人:“這都是無稽之談,怎麼什麼都跟太子說,也沒個忌諱!孟沖,一會子問出來是哪個淘氣的,拉出去教訓二十杖!”
朱翊鈞慌了,倒是堅決制止道:“且慢!”
轉而對父皇道:“父皇,是我讓他們去打聽消息的,他們能把聽到的話都一五一十的告知我,而不是自作主張地篩選之後再告訴我,就是奴婢的好處。不能因為好意,反而被我陷害了,那樣以後誰還敢對我說實話?
哪些話該聽哪些話不該聽是我的判斷,但是一五一十将聽到的都告訴我,是他們的忠誠。父皇不能因為奴婢的忠心而懲罰于他,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忠心于我的奴婢了。”
說着小太子整理好衣服,端正地下了榻,在金磚上行了個嚴肅的大禮。
隆慶皇帝真是十分驚喜,他并沒有被兒子忤逆的氣憤,而是對小太子能有此見識感到喜悅,隻是臉上故意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道:“這些個奴婢行止不端,必是要罰的,太子勿言!”
朱翊鈞咬了咬牙,堅定道:“若父皇定要罰他,我不求情,但我也要一并受罰。他們是按照我的要求做的,他有錯必然是我先錯。且此後我再不用奴婢了,我護不住他們,不配做他們的主子!”
隆慶帝本很有三分喜悅之情,聽到小太子要和奴婢一起受罰,頓時臉色就變了,天潢貴胄怎麼能自降身份若此,此時裝出的三分憤怒倒變成了實在的七分憤怒,朱翊鈞渾然不覺,接着行了三跪五拜大禮,隆慶帝這時更是怒火中燒。一個太子!為了幾個奴婢!居然行此大禮,這簡直是所成小、所失大,輕重不分、是非不明,糊塗昏聩!
“兒子請父皇責罰,是因為兒子頂撞父皇,對父皇不恭不順,理應受罰。”
這話一出,隆慶皇帝滿腔怒火如潑一盆涼水,嘩得一下就澆滅了,心裡頓時酸酸軟軟潮濕一片。
隆慶皇帝想起了自己與先帝世廟,自己在做裕王時,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連裕王府的藩王用度也被嚴世蕃克扣,還是高先生憤而去嚴家索要,受了一頓羞辱這才取回了王府的俸祿,難道自己也要讓兒子品嘗到這種父子相離滋味麼?
隆慶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人兒,眼圈不由得紅了,忙擺手讓左右扶起太子,自己一把拉住皇兒的手,嗫嚅着倒是說不出什麼。半晌,隻轉頭告訴孟沖:“你去打聽一下市饧多少錢,遣一個小火者去給太子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