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本該在兵部的張居正已然在乾清宮門口等着了,三人互相行了禮,高拱低聲道:“太嶽好快的腳程。”
張居正點了點頭,并未回答這話,他深知此刻不是個合嘴合舌的時候。
三人被早已等候在側的小太監引入宮内,向東到了昭仁軒,世廟手書的黑金牌匾‘宵衣旰食’依然懸空俯視着皇家的悲歡,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轉瞬間物是人非,到頭來不過是南柯一夢、萬境歸空。
禦榻上的隆慶皇帝已然氣息微弱,大張着嘴,仿佛溺水的魚,朱翊鈞坐在禦座旁邊,拿着帕子時不時的給皇帝擦拭流到嘴邊的津液。
禦榻旁邊拉起一層薄紗帷簾,帷簾後坐着張皇後和李妃。旁邊伺候的就是司禮監秉筆大太監馮保。
高拱一行三人匆忙被帶到冬暖閣,三人忙上前磕頭。
“皇上!”高拱還不及行禮,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聲音都有些發顫,還是緊跟着的張居正和高儀依循行禮才提醒了高拱,高拱抑制不住悲痛,看到隆慶皇帝這幾無氣息的樣子,頓時老淚縱橫!
忙膝行上前,握住皇帝的手,頓時一片寒津津得直透到心裡去,“堪憐拱已年邁,殘生不久矣!聖上正當壯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不由哭了又哭,号天拍地不肯松開。
見此情切,旁人具各掩淚。
還是帷簾後的李妃先收起啜泣之态,令左右扶起高拱,開口道:“請三位閣老來,也是為了咱們大明的江山社稷,聖上龍體違和,最重要的就是傳承之事。馮保,宣讀遺诏。”
馮保清了清嗓子,忙強上前一部,就要将手中的黃绫展開。
“慢着!”高拱不待馮保行動,先一聲制止。
此時的冬暖閣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屋内屋外伺候的太監宮女們不由得都露出驚恐之色。
“高閣老,你是什麼意思?!莫非你要抗旨麼?”
薄紗帷簾傳來皇後的質問聲,她素來是個心直口快的女子,多少年了,也都沒變過。
高拱的眼光直直刺向馮保,躬身對皇後行了一禮道:
“聖上遺诏,論規矩該由欽差大臣執筆、宣讀,亦或根據祖宗成法,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宣讀,從沒有繞開掌印太監授權秉筆太監來宣讀遺诏的!聖上龍體違和、有攀髯之泣,怎不見司禮監掌印孟沖在?”
張居正聽此話,眼神一閃,忙狠狠咬住牙根,強自不令自己色變。
馮保執黃绫的手一抖,忙強自鎮定下來,他聽出了高拱的意有所指,甚至從中品出三分殺意,這窮酸措大是什麼意思?難道懷疑聖上龍體違和是自己在其中做了什麼手腳?
這‘攀髯之泣’說得何等驚心,馮保又驚又怒,心想:‘咱非殺此獠不可!’
為何高拱一句話引得馮保大驚大怒?
‘龍髯攀泣’一詞,出自《史記·封禅書》中黃帝乘龍升天的情景,群臣攀住龍髯哭泣,是對帝王去世的悲痛之情。
但是‘攀髯之泣’這個化用,最廣最為人熟知的卻是宋人所寫的《續玄怪錄》中《辛公平上仙記》一篇。
馮保之所以大怒,則是因為這篇文章的内容犯忌諱,太犯忌諱了!簡直威脅到馮保身家性命的程度!前廷的交鋒刀光劍影,一個詞語的差錯就能引動殺身之禍!
《辛公平上仙記》寫得是一個叫辛公平的人,親眼見到一隊陰兵入宮向皇帝索命之事。
作者用恐怖黑暗的筆觸隐晦地描寫了一場的血腥宮廷政變,時人多認為那是映射唐順宗的宮廷謀殺。
宦官集團掌握了宮中宿衛和兵權,謀殺了唐順宗,文中又有‘收血捧輿’、‘遽聞具浴之聲’、‘升雲之期,難違頃刻’諸般描述,驚悚駭怖。
特别是一句:‘秘不敢洩。更數月,方有攀髯之泣。’這是赤裸裸表示宦官太監們交構内外、秘不發喪。
與今時今日的情景何其相似!
馮保在内書堂讀書,學問不俗,不免想法就發散,想得深想得廣。
張居正素來博學廣記,心思何等靈敏缜密,不過片刻就品出三分未盡之意,将驚疑的視線睇向高拱,一時卻拿不準高肅卿是有心還是無意。
高儀為人淳純,知道這典卻也并未多想。
至于這殿内打頭的三位主子,皇後、貴妃和小太子,懵懵懂懂、一無所知。
高拱無心便罷,若是有心的提醒,豈不是高山流水,得遇蠢牛?!還是一下遇着了三頭,有公有母、有大有小,整整齊齊、端端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