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恍惚坐在龍椅上,眼前似乎遍曆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廣袤疆域,北達陰山,西至哈密衛,南至安南,東北抵日本海,千萬疆域、一朝民生。社稷之重,重逾千斤!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道:“衆卿平身!”
衆臣行禮畢,文華殿議事開始了。朱翊鈞見内閣隻有高拱在朝,次輔張居正去了天壽山,群輔高儀在家養病,于是先道:“高先生為國朝事體,早起夜眠、辛苦勞心。多承先生提領日講,教以禮讓之節,成人之道。國家事重,凡事要先生盡心輔佐。”
高拱感激涕零,伏奏道:“臣叨受先帝厚恩,親承顧命,敢不竭力盡忠,已圖報稱!”
朱翊鈞擡手,示意平身,遂端正做好,示意廷議開始,并不發一言。還未親政前,政務不明白,人員不認識,此時隻能帶着眼睛、帶着耳朵認真看、認真聽,就當自己沒有嘴巴,并不對朝政點評議論。
先是内閣首輔高拱連上兩疏,一封請大行皇帝尊谥大禮,一封請兩宮尊号。朱翊鈞翻開看,第一封沒什麼好說的,先皇尊谥,禮部因典制而議,而後一封奏疏就耐人尋味了。
【仰稽祖宗舊典,唯天順八年,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後為慈懿皇太後,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後,則與今日事體,正為相同,則尊尊親親之别也。】
朱翊鈞看了不禁一歎,高拱啊高拱,讓人說什麼好的!他倒是引古證今,議論悉中窾要。
按照祖宗成法,皇後陳氏是要比皇貴妃李氏更加尊貴,太後的封号有别也是慣例。
隻是李氏是新皇生母,又掌内宮大權,多加兩字能讓她開懷,何必吝啬?此于國朝又沒有什麼損失。
主少國疑,艱難之會,身為内閣首輔的高拱,正宜内積悃誠,調和宮壺,外事延接,收攬物情,乃可以扶危定傾。結果外官與内宦鬧成不死不休的局勢,這時候的首輔卻不會讨李妃的喜歡,真令人扼腕!
可是觀高拱施政,其人絕不是膠柱鼓瑟、死守祖宗成法不放的頑固之徒,否則也不會和張居正、譚綸、王崇古一道促成俺答和議了。
北宋以羸弱妥協而亡國,前朝的傷疤是今朝的障礙,大明一朝不敢輕易再言和談,隻有當時一小撮警敏之輩力排衆議,促成了俺答封貢局面,結束了明朝與蒙古二百年的敵對狀态,四境稍得喘息。恥辱麼?還不是因為大明實在是打不起了。
于大事上,高拱是會審時度勢的。
于私事上反而剛直粗疏。
而張居正待人卻正好互補,他自言:别無他長,但性耐煩耳。那真是處處體諒人情,隻要張太嶽想,就能時時妥帖,若是你認為他咯牙了,純粹是他懶得在你身上用心思了。
本朝首輔、次輔的性格真是南轅北轍。
揣摩上意是自古臣子的本事,可見高拱有這本事還卻瞧不上李氏和小皇帝,粗疏至此,這還有什麼說的?徒之奈何!
隻見大理寺少卿張鹵睇了刑部尚書劉自強一眼,劉自強上前捧出一份奏折道:“河南有倉大使周徕與礦監争奪名妓,礦監失手将周徕毆死,因事涉内宮,刑部與大理寺不好擅做主張。”
大理寺卿張鹵也跟着上前一步道:“閣老、馮大珰,涉事兩人中,有一人是照磨所下委任官員,一人是中宮内監,刑部與大理寺的意思是,這件案子是否要坐記會審?諸方拟個章程後,由聖上禦批。”
朱翊鈞聽得一頭霧水,這件案子怎麼哪哪都這麼奇怪。
若說正常情況下一個兩男争女的案件是不夠格拿到廷議上耽誤廷臣的時間,況且這個案件哪裡複雜到刑部與大理寺都無法決斷了?
再說一個去勢的宦官争奪名妓?這是什麼路數?這幾個詞語放在一起,聽起來就小衆。就算是太監找對食,圖得也不是一夕歡愉。那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他們懂得什麼?
隻見馮保面沉如水道:“司禮監已知,刑部與大理寺查問清楚再行上奏!”
這話剛一落地,從後轉出一人,正是吏部給事中雒遵,他皺眉看向馮保道:“馮保一侍從之仆,乃敢立天子寶座,文武群工拜天子耶,抑拜見中官耶?欺陛下幼沖,無禮至此。”
頓時整個大殿頓時靜得落針可聞,本來就已經緊張的氛圍霎時間似乎凝固了。
武勳之首成國公朱希忠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狠狠地閉上眼睛,心裡想着: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國朝到了這等程度,文官與太監掌事權,武勳在土木堡之變後就式微了,朝中偃武修文、清算風氣盛行,朱希忠雖然排班列站第一排,隻要不涉武事,大都在朝上做個鋸嘴的葫蘆,一向謹慎小心,就怕掃到台風尾。
内閣首輔高拱面無表情地站着,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吏部尚書楊博也是如初一轍、不動如山。
其餘衆僚臉上表情各個不同,要不然微露驚訝、要不然果然如此、要不然斂聲屏氣、要不然恐慌無措。
開始了!朱翊鈞微微正了正身體,準備看一出人間百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