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宰這話我聽得多了,比這更甚者亦有。或曰‘某為新鄭之黨,不宜留之。’或曰‘某為新鄭所進,不宜用之。’紛紛籍籍,日引月長,甚無謂也!
故自當事以來,凡能辦國家事、有禮于君者,即舉而錄之。今部署已定,以後仍當綜核名實,一一而吹之。”
楊博聽此言,擊節而歎曰:“正該如此,新鄭公提拔人才中有幹練者,宜當留而用之。铨曹之事,無問誰親故鄉黨,無非以考成績而亮天工也。”
此次京察,多罷黜的是科道言官,在隆慶皇帝當政時,張居正上《陳六事疏》,第一條就是省議論,他認為如今朝廷風紀輿論十分不堪,徐階、高拱皆是能臣幹臣,接連倒于言官之手,士習人情,漸落晚宋窠臼。
《陳六事疏》中寫道:【臣竊見頃年以來,朝廷之間,議論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後不覺背馳,或毀譽自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決于愛憎,政多分更,事無統紀。】
這句‘是非淆于唇吻,用舍決于愛憎’真是一針見血點出問題所在。是非曲折混淆于别人的言語之中,用舍予奪取決于個人的愛恨偏好。在張居正死後,原時間線的萬曆小皇帝清算張家、清算張黨、清算新政時,就是犯了這個錯誤。但這個問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張居正一語成谶了。
命運啊!是何等叵測!故事的落幕早已在開幕時做好了注腳,且由當事人親自寫下的結局,草蛇灰線,伏脈千裡!
就仿佛一位創世神明在旁冷冷地注視着人間,給了人間最好的一切,又親手将一切饋贈剝奪。大道無情,神明并不卑劣,隻是不怎麼愛世人。
兩人正說話時,漸漸雲銷雨霁,張居正就要回文淵閣值房,倒是楊博叫住了他道:“元輔要将要将自家蔭子的名額給顧東橋之子顧俊,實不必如此。顧璘監督修顯陵有功,未曾賞賜,不若申請顧家蔭一子吧!”
張居正察其好意,微微一笑道:“謝楊太宰成全。”
楊博擺擺手道:“我也是看佛念經,冀消罪愆罷了。”
一場豪雨下了大半個時辰,夏日的酷暑被一掃而空,雨一住,張居正便告辭而去。
因與楊博說到了汪道昆,他便想順腳去兵部尋尚書譚綸,詢問薊遼前線的軍務。不想撲了空,隻得轉回文淵閣值房,巧中之巧,譚綸亦有事情禀報,已在值房候着了。
張居正走進會客室時,譚綸正饒有興緻地看着桌上的書卷,他生得長挑高大、一表人物,手上捧着一盅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嘬着。
張居正随意一瞥,倒是看到卷上寫着:車人兩為所局,勢莫由我,姑以二十四名為一車,分奇正二隊。先令該管百總,将車正、隊長二人選到,俱令坐下,蓋不坐不得齊肅也。……正是戚繼光所著《練兵實紀》中練武法第一卷,車兵部分。
“子理,看出什麼蹊跷了?”
譚綸擡頭見是張居正,一欠身算是行過禮了,道:“我來了好一會兒,也沒個酒飯管待,倒有戚帥兵書一卷,聊以破悶消愁。”
張居正深知譚綸為人素來不拘小節,可謂矯矯虎臣、腹心幹城矣,并不在意他的調侃,回道:“喝了我的好茶,倒是挑剔起來了。我這使錢費物,反倒憑空篡了一篇舌頭。”
譚綸笑着又端起茶盅嘬了一口,“馨香可掬,絕品清奇,倒是好茶。這第一層便是:茶不多飲,事不過激。這第二層麼,隻我擅飲,偏愛杯中物、般若湯,若能有酒有肉、自然早晚無憂,這茶再好,不對我胃口,隻是一杯解渴的熱水罷了!”
“這茶能予人解渴,也算生有所值了。”張居正聽出了譚綸意有所指,心裡不由得無奈,今日也不知撞倒哪個夜叉星,一個兩個的都來勸說自己,不得已、也少不了一一解釋:“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各有秉性,你愛這樣,我愛那樣,不一而足。像是這茶,你愛喝它也可,不愛喝、隻聞聞馨香亦可,若是皆不愛,隻是拿來暖暖手,也無不可。隻是不要随意灑落潑棄,就便是愛物了。它這一生,便物有所值。”
英雄人無心處,便平常風度,有事處,便棱然圭角欲露。
譚綸沉默片刻,長歎一聲,便不再說,遂從懷中拿出了一份條陳:“汪司馬(汪道昆)的題本已經提上了,這是薊遼戚帥替汪司馬說情的上書。事體頗多,一件一件來吧!”
戚繼光的條陳一拿出來,張居正頓時眉目微斂。
譚綸何其了解張居正,一見如此便搖頭苦笑:“元敬明知這會引你不悅,不肯直接給你,倒是讓仆來做這個風箱裡的老鼠,兩頭為難。”
張居正伸手将此本拿起來,并不觀看,反倒點起火折子,将此條陳燒于銅盆内,見文書盡焚,便不再理會,反倒是自顧道:“鞑靼犴耳,現雖露頹勢,可歎國朝亦是千瘡百孔。欲舉重兵征漠北、滅胡虜,亦南柯一夢耳。如今用兵,以輔為主、以戰促和。若鞑靼順和,便互市封貢,若桀骜稱兵,則明示殺之!”
譚綸微微颔首表示認同,“鞑靼諸部,也不是鐵闆一塊,部落之間也是時合時分,彼此亦有攻殺,這就可以分而治之,逐個擊破。”
“沒錯!”張居正捋一捋長須,“必要分而治之,仆與玄翁先有共識,基本策略是東制西懷。”
“東制西懷、東制西懷…”譚綸将這四個字在嘴中細細咀嚼,不由得贊道:“妙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