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體從四面八方湧來，五髒六腑幾乎要被灌入口鼻的液體擠壓破碎。

舉過頭頂的手臂從一開始的掙紮，到現在已經變得遲緩停滞。

傑拉德意識不清地半睜着眼，蜷縮的手指擋住了大半視野，但仍可以透過指縫看到水面折射出的粼粼波光，仿佛在呼吸般忽明忽暗。

黑暗試圖将他拖拽進更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下沉的過程，整個世界仿佛在此刻停止轉動。

耳朵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心跳，好似也在随着倒計時即将消失。

混沌思緒糾纏成團，傑拉德合上眼睛，任由身體一點點被黑暗吞噬。

靜。

耳邊還是無邊的靜。

……

…………

噗通——

沉悶的寂靜中，頭頂突兀地響起一道破開水面的聲音，水下液層蕩漾的波光蓦然被震成網狀。

随後，一個纖瘦的黑影背對水中曲折的光線，沒有絲毫停頓地朝着一個方向長驅直入。

伸出的手蓦然劃開水光，指尖不假思索地觸向那個即将墜入深處的人影。

傑拉德艱澀地在水中撐開一條眼縫，但剛擡眼，一道陰影就瞬時籠罩下來。

兩隻蒼白的手不容分說地托住他的臉龐，抵住下颌迫使腦袋微微後仰。

下一秒，一個黑影覆上，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他的視線。

先是鼻尖戳住一點柔軟然後抵着堅硬，他反應過來是那個人的臉頰，随後嘴唇傳來了陌生觸感。

再下一秒，兩唇相貼的地方開始源源不斷地給他傳輸氧氣。

這短短的幾秒鐘，時間仿佛也受到液體的作用而變得極其緩慢。

頭頂上空閃爍着斑斓的水光，那個人的發絲時而在水中輕柔浮動，時而落在他的臉上撩起細細麻麻的癢。

古怪的熟悉感在心口擴散，讓傑拉德莫名笃定，這個場景一定在從前的某個地方也發生過。

思考間，固定住他腦袋的手忽然松開了一隻，徑直探進他的口袋裡，半秒不到的功夫就從中挑出了一粒黑點。

傑拉德眉頭掙動，看清那是他之前送歐文最後一程時撿到的紐扣。

那個人把紐扣拿走了。

他下意識想要伸手去追逐，但那隻手卻不動聲色地躲開他的手指，随即在下一個瞬間收緊指骨，直接嘎吱碾碎了紐扣。

一團黑泥似的煙霧頓時從指縫中滲露出來，在水中融化散開。

傑拉德心頭一跳，混沌的意識蓦然被撕開一道口子，大腦刹那清晰，連身體都恢複了不少力氣。

他擰眉，立即扣住那隻托着他下颌的手，扭過頭，眼睛移到末梢，想要看清那個人的模樣。

然而，視線剛從那片蒼白的鎖骨上移，周圍的景象就措不及防地渙散開來，仿佛蒙了層水汽的玻璃，眼前的一切全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傑拉德果斷勾住面前那截蒼白脆弱的脖頸，擡頭的間隙，餘光瞥到一隻上翹的嘴角。

笑唇翕動，似乎說了一句什麼。

他神色怔愣，視線所及的地方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溶解。

意識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往外拖拽，刺激的痛感讓他瞬間頭皮發麻，無暇掙紮，眼前就陷入黑暗中。

再睜開眼時，昏暗的房間裡滿地淩亂的紙張鋪在傑拉德身下，有的密密麻麻地畫着符文，有的還是一片空白。

窗戶已經被吹開大半，此時是傍晚，淩厲的風在窗口呼啦呼啦悠長地吹着，像是變調的尖叫。

一個瘦小的黑影坐在他的腹部，畸形的手腳一長一短地垂在地上，此時正埋頭用斷掉的牙齒撕咬他的衣服，似乎是想吃他的内髒。

傑拉德精神一凜，下意識掄起拳頭将它砸翻在地。

鬼童大驚失色地拖着萎靡的手腳正要跳出窗口，傑拉德迅速起身，三步作兩步抓住它的手腳打成結，及時打斷它逃跑的意圖。

鬼童忽地發出尖銳的慘叫，刺耳無比。

“啊啊——唔……嗚嗚！”

傑拉德眼明手捷地團了一塊紙塞進它的口中，及時阻斷噪音的傳播。将這隻惡魔提溜起來，扔到兩張床中間的位置，以防萬一，連窗戶也關好。

點燃燈盞，光線将房間照亮一角，他坐在桌前的凳子上。

“你聽得懂人話吧。”

鬼童那張屬于孩童的五官緊緊皺在碩大腦袋上，身體卻隻有腦袋的一半大。它顫巍巍地含着淚眼，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傑拉德無動于衷，轉身取下桌上剩餘的驅魔材料，然後在地闆上三兩筆完成今天早上頻頻失敗的那個符文。

這次，一團高過膝蓋的火焰在特殊材料制成的地闆上蹿起，啪滋啪滋熊熊燃燒起來。火光勾勒着他冷淡的眉眼，顯得不近人情。

“是你搞的鬼？”

不論是今早符文失效，還是從下午開始莫名的煩躁、慌亂、惱火，甚至是剛才那個墜入深海的夢。

都是你搞的鬼吧。

雖是問句，他用的卻是陳述語氣。

“我記得你們惡魔中有個叫誅魔誓的東西，我等會兒要問你幾個問題，但如果你想撒謊，我也分辨不出……”

說着，他看着火焰的眼睛轉向它，威脅意味不言而喻。

那隻鬼童瑟瑟發抖地點頭，定了一會兒，眼睑下方倏然浮現出一塊紅色的紋路，像是藤蔓纏繞。

在傑拉德還是鎮魔人的那段獨來獨往的時光裡，他唯一的娛樂就是看書。

修習室内所有的書籍他看得最少的都有兩三遍。其中也有些是無傷大雅的惡魔習性族群習俗的科普，久而久之，他也将這些裝進腦子裡防範于未然。

這确實是誅魔誓的标志。

他伸手按住那個圖案道：“我問你問題的時候，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不知道就眨眼。要是說謊，立即死亡。”

說完，圖案立即發出紅色的亮光。

——誓約成立。

“你是，”傑拉德收回手，沉靜的臉龐思考過後問，“映？”

他曾在惡魔百科上讀到過一種可以讓人心中的恐懼變成現實的惡魔。

不過因為其在戰争中威脅太大，實力卻隻是偏上，所以早在幾十年前誕生沒多久的時候就被衆多驅魔師聯合掐死在搖籃中了，現已滅絕。

沒錯，那種惡魔就是他所說的：映。

他會猜這種惡魔，也是因為今早那個失敗的試驗，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内心深處正隐秘地恐懼着符文沒生效，于是讓它有了可乘之機。

鬼童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眨眨眼。

它不知道。

不過也是，映就算還存在于世間，也不可能是它這副詭異的樣子，畸形的身體，就連進食都隻能靠稀疏的鈍齒齧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