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璟又回到了祠堂最裡間的耳房裡,窗外蟬鳴聲陣陣,屋内卻格外安靜,偶有燭火噼啪聲。
傅琰半靠着椅背,長腿曲起,搭于膝蓋的手上捏着一張黃褐色草紙,劍眉緊擰,目光落于最後一個數上,薄唇抿成一條線。
許久,他擡起頭,唇角勾起一個輕佻的弧度,将草紙随手扔至桌上,語調微涼:“溫璟,我真小看你了。”
“一個村子的賠償就是去年安南十分之一的賦稅,你怎麼敢?”男人臉上挂着笑,點漆黑眸裡卻寒光閃爍:“你就這麼恨我?非要讓我手底下的兵都喝西北風去?”
女人聞言,擡袖掩口幹咳一聲後解釋道:“賠償裡三分之一是現款,三分之一是免去來年賦稅,三分之一是征役的花費,三筆各不相幹。寒水村是安南轄内征用最多的村子,其餘村子加總起來也不過兩個寒水村。”
如水般的眼眸裡波光轉動,她瞥了一眼臉色不好的男人:“我令沈文青算過了,這筆帳,安南府出得起。”
男人嗤笑一聲,嘴邊的笑越發邪氣:“是出得起,但我為何要出?”
“興修水道是都督的功績,振興民生是你溫使君的功勞,于我這個團練使有何幹系?”
“你既為安南守官…”溫璟剛開口就被傅琰打斷,他眼尾上挑,臉上有幾分薄愠:“溫璟,你該搞清楚,我不過是安南團練使,執掌兵事是才我分内之事,這水道征地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安南賦稅在你手上。”女人注視着他,滿臉平靜,不急不緩道:“賦稅乃政務之事,你既拿了賦稅,便沒有将政務置之不理的道理。”
傅琰被她說得臉色微變,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了捏眉心,敷衍道:“行行行,我管。”
“我管就兩字,沒門。”男人輕嗤一聲,“就算真如你所言,這水道修成了,能帶動沿岸生計,到時自有錢财滾動,不愁賦稅不增,但那都是沒影子的事。”
“溫璟。”傅琰望着她眼裡的不忿,眼裡多了幾分難言的情緒,歎口氣道:“你太天真了,修水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安南府一個村子的事,這中間有多少勾心鬥角,有多少明争暗鬥,你根本就不知道。”
“就算我替安南府應下了,容州呢?廣府呢?你别指望他們像我一樣欠着你,供着你!”
說着,男人的聲音高了兩度,他強硬地掰過女人的肩膀,黑沉的眸子裡倒影着她複雜的眼神。
兩人的距離是前所未有的近,近得呼吸都交纏在一起,鼻尖嗅到的血腥氣更重,溫璟鼻尖微皺。
時隔三年,這是她第一次這般認真地打量他的臉,視線滑過挺闊的額頭,淩厲的眉峰,上挑的鳳眸,利落的鼻尖,最後停在緊抿的薄唇上,明明五官沒什麼變化,卻又覺得多了些她看不清的東西,就像開了刃的長刀,銳利逼人。
良久,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我并非不信你。隻是,我不想看你淌入這渾水中,髒了自己。”
這句話好似有千般重,說起來頗為艱難。他的目光沉重,眼底卻藏着貪婪又熱切的光,細細地打量着她溫婉的面容,強自壓抑下将人藏起來的沖動。
對視間,壓在女人肩膀上的指尖顫了一顫,男人的呼吸粗重起來,他不待溫璟回答便收回了手,起身走出幾步,不再看她。
溫璟仍保持着那一個姿勢,靜靜地打量着他颀長的背影,靈動似水的眼眸裡染上了幾許沉意,好一會才幽幽道:“傅琰,到底發生了什麼?”
才讓你甘願自毀前程不告而别?
才讓你甘願改名換姓窩據嶺南?
才讓你甘願變成這般漠不關己明哲自保的冷淡模樣?
背過身的男人斂了眼眸,喉結上下滾動,壓下心頭的千言萬語,久久未答話。
久到她都以為再也不會有回複時,才等到一聲幾乎聽不清的:“還重要麼?”
她眼神頃刻變得淩厲起來,瞳孔圓睜,唇角翕張,很久才道:“重要。”
男人轉身,喉結輕滾,“倘若我說了,你便願意回去麼?”
聞言,她唇角微張,眼裡滿是不可置信,怔愣半晌後低低地笑起來,搖頭歎息道:“傅琰,天真的是你。”
“你真當天家的聖旨是兒戲嗎?”她幽幽地瞥他一眼,纖細的手指撚起那張黃紙,起身走到他身邊,“自我接旨,這趟渾水我便淌定了。”
“實話告訴你,天家谕令是,非嶺南賦稅較往年至高增十番,興民使不得複命。”溫璟望着他瞬間驚變的神色,笑得有幾分苦澀:“我又何嘗不想回去?”
将手中的黃紙在他面前揚了揚,她直視着他的眼:“你隻道安南賦稅是你的軍費,卻不知那早就是我的事了。”
“不可能!”男人腮幫頂起,從牙縫間擠出三個字,死死地盯着她的臉,似是要從上面找出一絲半縷的意味,心裡隻覺荒謬:“嶺南自前朝并入至今,連年水患,匪幫盤踞,朝中一向認為嶺南必以邊防為要,又怎會對嶺南提出此等要求?!”
溫璟移開眼,望向半掩的窗棱,視線落于窗外的半面山崖上,面沉如水。
傅琰說的這些都是實情。
她這一路走來,聽多見多,對嶺南有多難這事早有了底。
山多地少,土壤貧瘠,水患多發,時有山匪倭寇侵擾,前任都督又貪婪無德,緻使民不聊生,如今官府在民間的威望遠不如宗族和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