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府中熱鬧更甚,哪怕是待在院子裡,她仍然可以聽見牆外修剪苗圃的奴仆在小聲議論,每日送膳食來的小丫鬟們頭上也插着十分刺眼的紅色花朵。
臘月初十,欽天監算出的良辰吉日。
天還未亮,就有一群丫鬟婆子端着檀木托盤帶着幾個膀大腰圓的家丁闖進院中,把謝長安從床榻上拽起來,扶雪慌忙制止:“夫人身體不好,你們動作輕點……哎。”
扶雪被人狠狠推開,一個婆子說:“惹惱了三公子還指望我們待她溫柔點?這都五更天了,還賴在床上不起,耽誤了吉時誰來負責?”
扶雪瞪大眼眸,失聲道:“怎麼會……”
那日院子裡隻有幾個灑掃的下人,事後扶雪也警告了,這事不能外傳。
沒想到就幾日的功夫,還是傳出去了。
如果不是她們院子裡的下人傳出去的,那就是裴寂雪離開的時候臉色不佳被有心之人看見了。
也對,這後院有多少女人天天盯着三公子,哪個不希望把正妻拉下馬自己取而代之呢。
謝長安不知是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還是已經習慣了,麻木地被她們推到梳妝台前坐下,有丫鬟端水來讓她洗漱為她淨面,替她绾發梳妝。
沉甸甸的發冠壓下來,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丫鬟們将托盤上的華貴喜服抖開,謝長安隻看了一眼便快速撇開了頭,臉色發白。
身旁的婆子冷笑:“夫人,請吧,可不要讓奴婢們動手啊。”
她話裡顯而易見的威脅之意。
謝長安沉默片刻,乖乖走過去穿上喜服,尺寸非常合适,就仿佛為她量身定制一般。
紅金交織的雲肩上的流蘇綴在肩頭,燈火折射的紅晃了她的眼,垂下的流蘇穗子輕搖。
婆子們剛收拾完,門口就傳來丫鬟見禮的聲音:“奴婢見過三公子。”
一身大紅喜服的裴寂雪邁進門檻,紅色鑲玉的額帶穿過他鬓角垂下的青絲隐入腦後,端得一派光風霁月風華無邊。
謝長安能聽見周圍丫鬟盡可能壓抑住的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謝長安被按在梳妝鏡前的身軀陡然僵硬,她不敢扭頭,隻麻木的盯着眼前的鏡面,銅鏡中映出一道紅色的虛影悠閑地走到了她背後,丫鬟手中的檀木梳被他接過。
丫鬟驚詫了下,趕緊埋頭躬身行了個禮退到了一邊。
謝長安頭皮都炸開了。
裴寂雪長久的垂目凝視着她,視線猶如實質落到她背上,半晌他才擡起手握住了她的青絲,動作輕柔地替她梳起了發,看得身後一衆丫鬟婆子噤若寒蟬。
府中傳言這位早已被厭棄,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
男子的手有多尊貴,而且還是像三公子這樣身份的男子,在場的下人心裡無一不是驚懼中又隐隐生羨。
謝長安卻連指尖都在抖。
裴寂雪仿佛沒有察覺,反而有興緻與她閑聊。
“菀菀,還記得當初你為何嫁我嗎?”
謝長安被他喊得毛骨悚然,記憶卻又忍不住跟随他的話飄到很遠。
謝長安和盛京閨閣少女夢相府三公子裴寂雪打小一起長大,稱得上是京城中最受矚目的金童玉女,青梅竹馬。
他愛烹茶煮酒,她愛策馬長鞭。
謝長安從小對裴寂雪情根深種,她出身很高,父親和哥哥都是朝中重臣深蒙聖眷,性格有些男子的灑脫肆意,不愛閨閣禮儀和女戒女德,偏喜好舞劍弄鞭。
不知從哪年開始,盛京城中開始流傳起了她嚣張跋扈的傳言,傳得有鼻子有眼。
起因是那一年,裴寂雪應友人相邀離京數月方才歸。
多日不見,謝長安乍聽聞裴寂雪回京的消息欣喜不已,竟連身衣裳也來不及換直接從郊外策馬回到盛京城,然而卻恰巧看見長街之上,一女子大膽攔住了裴寂雪以及友人面帶羞怯雙手遞上了自己随身的荷包。
謝長安盛怒之下策馬疾馳過去,出于嫉妒心撞傷了那名女子雙腿緻使女子半身殘疾。
從那之後,兇名便徹底坐實。
身為将門家的貴女,與一般的閨閣小姐自然多有不同,最初還有不少人欣賞她這份肆意灑脫,她幼時剛學會騎馬的時候,因為太過開心直接策馬穿過盛京長街。
彼時她一襲如火長裙,臉上的笑容比曜日還要璀璨奪目,惹了不少世家公子青眼。
但長甯侯府的門檻有多高,京中能稱得上與她門當戶對者甚少,大多數人便望而卻步了。
可即便如此,裴寂雪待她仍舊如小時候,總會送她一些好玩的東西,例如紙鸢糖葫蘆等民間小物,縱然謝長安不缺,但她也很喜歡。
他待她溫柔如初克己複禮,一如既往。
她知道他愛權謀算計,但謝長安仍然想嫁給他,她心甘情願做他手中的棋子。
父親和哥哥們起初并不贊同,但無奈拗不過她,最終為表忠心隻能以大哥帶兵前往邊關抵禦外敵作為籌碼,而丞相府同樣作出了讓步,丞相親妹妹被送進宮中成了皇帝的女人。
隻是後來真心盡毀,棋盤皆碎。
謝長安望着鏡中的兩道人影,女子溫婉如蓮,男子長身玉立,如同天造地設一般的登對,卻是隔着血海深仇。
身後之人明明近在咫尺,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卻似隔着萬裡遙不可及。
她眼睛酸澀的閉了閉眼,嗓音嘶啞道:“我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