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有人恍然大悟,轉而大笑起來:“說了半天,原來是這女子,梁公都招架不住,更論我們呢!算了!算了!跟那雲姬一樣,我們是無福享受的!”
那有人笑着,見話題轉了方向,便道:“你老還沒說呢,那兩人怎麼死的?”
“第二日我從魏氏府中出來,看于國人慌慌亂亂的,一問,才知道是公子度下的令,要收捕那刺客,昨日已殺了好多人,弄得國中人心惶惶。那人道:‘昨日聽說昏君死了,我們都道大快人心,誰知今日那公子順來了,更是狠厲,濫殺錯殺,比那昏君在時死的人還多!這會兒又逃了好多人出去。’原來昨日那一晚,蘇沉就把在鄧國的公子順接回來了,擁他為新國君,借着找刺客的由頭,把平日裡與他作對的人都趁亂殺了。我見亂了起來,怕再不走難脫身,便往城門趕去,誰知路過那越氏宅時,恰恰碰到蘇沉,後面領着一衆人,那時他又恰看到我,便招呼我停下。我道:‘蘇公在此作甚?’他不言語,指了指裡面,我探身一看,那院子裡竟橫七豎八倒着一大片屍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密密匝匝,看得我心寒。我道:‘蘇公行事迅速。’他卻搖頭,道:‘魏令所為。’我驚異時,他接着道:‘我昨日将公子順迎回,今日欲讨兩賊,卻見府宅已空,問時,說是魏令昨夜帶人清洗。’”
座中有人驚歎起來:“馮老果有些本事,換是常人,碰上這麼個殺紅了眼的,也得被一并殺了!”
“我那時倒未想這麼多,看那宅裡堆滿死人,獨獨不見越鞅,問蘇沉時,他道那越賊昨日就被國人一哄而上,亂棒打死。他們從旁拖出一具屍體,他們說是越鞅,我也認不出來。我又問了句:‘那張時在哪兒?’蘇沉叫人提出個大桶,那桶裡濕漉漉紅殷殷一片,蒙着一層綠蠅,說這就是張時。”
“這讨賊倒無話可說,隻是魏令行事也忒狠了點,把那越、張二人府中上下全殺光,連小孩也不放,真真令人結舌。”那高大男子道。
“你這就是婦人之仁了,不知道斬草除根,萌芽不發麼?你道他是小孩,放過不殺,等過了十幾二十年,那小孩也成人了,必是要報當年的仇,那時你還指望他能放你的孩子一條生路?不見當年溫公抄家南齊白時,家中上上下下連奴婢都不放過。那不是有人說把他五歲的幼兒南齊明留下,當作人質?幸好溫公未聽,料定這孩子若養着,必成大患,你看今日公子源還逃在外面,若那孩子還在,肯定要跟了這公子源去!”旁人道。
“可别說,這南齊白是個奇人,他那兒子也小小年紀顯出不凡。”馮氏道。
“馮老這話怎講?”
“那十幾年前,公子源出逃時,我正好在溫國。你們知道,那南齊夫人是早死在獄中的,留下一個五歲的孩子。這溫公也是個毒辣的,要在城外架刑台,把這孩子單單拿出來,公開處刑示衆。”
那座中立即有人“哎呦”了一聲:“向來趕盡殺絕的,都怕擔上惡名,巴不得事做得越隐晦越好。這南齊白也是個賢人,怎這溫公反倒不怕激起群憤?”
馮氏道:“這溫公行事一向果絕,有不服的,一并抓來殺了,向着他的,就許官許爵,如此一來,就殺了幾個敢直言的,剩下還有誰敢反對?”
衆人皆歎,有人道:“當年若是公子源登了位,也不至于鬧出這麼大的亂。當年殺了一大批賢士,如今溫國竟一日不如一日,朝中也無敢直谏的忠臣了。”
馮氏道:“這兄弟二人都是一個母胎出來的,你以為公子源就是個仁君?這年頭,那有仁有義的,都得被不仁不義的趕出去!”
“我聽說跟從公子源的人還不少!”
馮氏冷笑道:“公子源這人,能共苦,絕不能同甘,真正有一日回了國登了位,他的那批手下,可得提着點心了。”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着前面的話:“我恰巧趕上了處刑,那孩子!你若不說,誰看得出來才五歲?我敢說就是五十歲的人,也不定有他那股狠勁!我就見着他被囚車押着,被兩個大漢綁上刑台,直到旁邊行刑的人提了大刀上來,他硬是一聲不哭,一聲不鬧,連抖也未抖一下,倒是冷冷看着台下圍着的人,好像倒是他要殺人似的。”
“莫不是——吓傻了!”那醉酒男子呵呵笑起來,這次卻沒幾個人随着笑起來,他自覺有些尴尬,嘟哝了兩聲。那座下有人歎起來:“可悲,可悲,若是不死,竟與當年溫公闿閱經曆相仿了,實是天意!實是天意!”
“那可正是沒殺成——”馮氏故意拖長了音,看看左右,滿意了他們的反應,方又道:“正當那大刀欲落下時,好巧不巧,忽現日食,四下玄玄一片,人群頓時慌亂起來,都道四洲将傾。沒幾時日頭出來了,溫公卻聽了旁人言,不敢枉動了,命人把那孩子草草押回牢裡。可這事奇就奇在這裡——你們道那孩子從刑場上下來,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馮氏緩慢掃視一周。“那孩子站起來,卻向天大喊一聲:‘來日天公助我,我必先滅溫,再滅大有!’在場聞者,誰聽了不驚!”
此言一出,座中也議論紛紛起來,有人驚歎,有人質疑,有人惋惜:“可惜終是死了!”
“那南齊昔日廣結仁俠義士,這時怎無人周旋,保下他這個獨子?”
“你知道沒有!就說才抄家時,齊生、廖丘不是勸谏,自己落得身首異地?那中容檀從昭國千裡迢迢趕來,費了千金,也沒能救出那孩子。也是天意!”
缁衣男子道:“就是溫公不殺,有王也不會放過他,橫豎都是一死,逃不脫!”
醉酒男子叫嚷着:“還說有王呢!有——有王!他自己就是個老糊塗,那後院的事,誰不知道,偏偏他裝着不曉!”
那有人會意了,嗤笑起來,那不解的,唯恐錯了什麼大事,忙問那醉酒男子:“什麼事情?那王室又出了什麼事?”
“又、又出事!何曾消停過!”醉酒男子拿眼瞄馮氏,見後者無話,頓時春光滿面,得意洋洋道:“知道這天子夫人,不是中原的人!是那一個小小地方,叫維蘇國的。先大塞人打過來,維蘇人給了兵,有王才退了敵,又娶了維蘇王姬。這南蠻女子是不同,你們有誰——見過女子騎馬的?她不單騎馬,還射箭,比高留都射的好!”
高留是梁國有名的射手,據說他曾拜隐居于無懷山的順子為師,三年學成後下山,能蒙面射雁,與人比試,未有敗績。座中隻道是浮誇之言。醉酒男子又道:“那王夫人年輕,精力好,三天兩頭要打獵,就在後山上,一早出去,傍晚才回。那有王已是過半百的人,哪經得住折騰!恰那王子亢回了安康,有王就讓他去陪,陪他那夫人,整天滿山上跑。那王子亢也年輕,精力好,跟那老糊塗一比——哼!誰心裡沒個數麼?”
那醉酒男子說罷,顯出極下流的神色。那再愚鈍的也明白了。“那有王不知道?左右的人都瞞着?”
醉酒男子道:“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就是老昏頭了,年輕時候,怕那占言,滿天下殺曹康後人,現在不中用了,後院都管不了。”他嘿嘿笑起來,又看了一眼馮氏,道:“要不然,那天子也有跟魏大臣一樣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