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也穿過那牆!”
皙大驚回頭,卻見那甬道口竟無牆。甬道口出來便是這石砌的大殿。皙甩開頭上的黑蛇,連滾帶爬往裡面去。然而沒出幾步,一條溝渠擋着了他的去路。
說是溝渠,卻有幾十丈。那渠中似有水,卻不動。眼見着黑蛇索命似的遊過來,皙橫下心來,準備跳進去,卻扭頭見到一木筏,他甩頭,不顧一切,便跳到木筏上,掄起長竿,一陣猛劃。地上的蛇黑沉沉壓成一條線。
沒撥幾下,皙便覺手臂酸痛得厲害,不得不将竿搭在木筏上。這水似黏住一般,重而沉。他一停下,木筏也不動了。低頭看這水,冥冥不見一絲動靜,也無流動聲,銅鏡一般,反着熒光,勾出整條溝渠的形狀。那邊岸上的黑蛇翻攪着,忽地幾聲撲通,連着落入水中。皙恐它們追上來,忙又提起竹竿,水裡的影子又碎開了。那邊還撲通了一陣,之後便安分了許多,隻嘶嘶聲愈發激烈。皙走出許久,仍聽得毛骨悚然。
好在黑蛇未追上來。皙見到熒光在前面斷開,知道靠近對岸了,忙快劃幾下,停止邊上,丢了長竿,上半身撲在地上,腳下一蹬,結結實實地倒在地上。他不敢遲疑,急爬了幾步,再回頭觀望,對岸昏沉沉看不清,但嘶嘶聲已聽不見。他頓時疲倦下來,身上各處作痛,心中卻覺得痛快:
“哼!你們——你們以為擺弄得了我?”
他舉頭望向前面,十來丈遠的地方立着兩石柱,石柱頂上盛着白光,倒将這一片地方照得可見。兩座石柱中間是石梯。他心中犯起嘀咕:“也是運氣好,誤打誤撞到了這地!卻不知前面又是什麼——索性拼命一試!”
他如此想着,大跨一步,卻連撲了幾步,倒在地上。原來折騰幾番,他的身體早到了極限,現在一松下來,竟似被大卸八塊,如幹涸的大地一般,再擠不出一滴力氣。
“罷了,罷了,這鬼地方一時半會也出不去。”
皙實在是累了,閉上眼,躺了片刻。周圍安靜得很,他從未經曆過如此純粹的靜寂,仿佛一切聲音都死去。隻有偶爾竄起來的一兩聲嘶嘶。
嘶嘶。
他腦中一根弦繃斷。“什麼!”
眼皮彈起,他又與那雙眼睛對上——那雙綠幽幽、冷飕飕的蛇眼。它懸在他胸膛上方,鬼火似的,緊緊咬着他。
皙猛地去抓小刀,那蛇卻鑽到他腋下去。他翻起身,幾下猛刺,卻顫手顫腳,落了空,小刀斷在地上。那條黑蛇纏上來,纏住了他的頭,他拼命去扯,卻糊了一手粘液。那正是先前大蛇巢穴中的液體。
蛇慢慢從頭頂上倒垂下來,皙又看見——又看見它的眼睛,他幾乎不能忍受!他一把拽住蛇頭,然而那蛇卻甚有力,尾巴緊緊纏住皙的脖子,他幾乎窒息,攥緊的手指漸漸松開,他看見那蛇,看見那蛇過來——
“不!”
皙隻覺左眼肆虐燃燒着,熱烈,滾燙,燒燎了半邊身體,他如炕中的木頭焦黑,卷曲,痛苦地蜷着。他什麼都看不見,他什麼都看不見了!可是他還能感到,那黑蛇冰涼滑膩的身體纏滿他整個人——小腿、胸腹、頭顱——每一處都被包的嚴密,它在慢慢地收縮。然後他聽見一聲清脆的碎裂。是他的胫骨。
細細的、慢慢的噬咬,從額角傳來,他知道自己在被啃食。用不了多久——一天,半天,或是更短,他就會變成一具白骨,一絲肉也不剩。若有人跟他一樣莽撞,落到這地方來,也許會發現他,也許會被他吓一跳,也許緩過來後會慶幸一番,也許,也許,那人在走到這兒來之前,就落得跟他一樣的命運!想到這兒,他竟不由得大笑起來,那鈍痛也消下去了,他感受不到了。
“要我死?你們還得再費些功夫!”
他像是突然聽到了什麼旨意,掏出那件東西,沒有猶豫就吞入口中。當他的舌尖觸到東西的一刹那,他的意識如電光般閃了一下,但随即便泯滅在混沌之中。東西順着喉嚨滑入腹中。
于是一切事物都在離他遠去。可是那條河水還在奔流。他看見聽見了,他就站在水裡。從混混沄沄中醒來,他想走,可是走不動。那水好奇怪,淹沒他的小腿,像一雙手似的攥住他,但他覺得溫暖。他順勢坐在水裡。那水輕輕撫過他的肚臍,他突然欲流淚,竟躺了下來,嬰兒似的蜷在水裡。
水淹沒他整個人。揉碎的、扭曲的、蕩漾的天空,停在他上方五六丈的地方。他伸手去觸,也真的觸到了天空——但它刹那間裂開。他驚異地縮回了手,但天空仍在破裂,缥碧頓成潑墨,一道白光劈開世界,轉而是巨人般的隆隆腳步。那水開始漫進口鼻,他窒息,幾要死去,他無法再躺下去了。他想起身,可是那水仍緊緊擁抱着他,輕輕拍撫着他——他,他真的要起來嗎?
嘩地一聲,天空終于被撕開。他忽地睜眼,隻見天空已沒了形狀,墨點暈進水中,四周晦冥、喧嚣,河水漸漸成海。不,他忽而感到了害怕。水咆哮着,猙獰着,他伸手,但旋即被浪打翻——
一根樹枝垂下來。那樹枝光、秃,焦而黑,結着瘡瘢。那瘢還是紅色的,有一塊浮在水裡,像小魚兒。他想要抓住那樹枝,可是起起沉沉,幾下都落了空。他竭力大喊:
“救我!”
聲音溶在水裡,他自己都沒聽見。可是那樹枝聽見了,一下紮進他的胸膛,然後急遽上提。他死死攥緊樹枝,那樹枝竟是溫熱的。
破開水面的刹那,樹枝拔出他的胸膛,可他仍抱着樹枝不放。雨水彌進他的眼睛,他竟喃喃着:“走,走——”
樹枝将他拖上岸,安順地躺在他身邊。他突然覺得彷徨,往身上一摸,竟摸出一把完好的小刀,他翻過身,砍那樹枝,一股黑霧噴湧出來。他聽到了樹枝的哀吟。那樹枝揮過來,他以為它要打他,但它竟抱住了他,将他往岸遠處拖。
水已經漫上了岸。
他忽而想哭,又想放聲大笑,他又一次舉起小刀,朝那塊紅色瘡瘢狠紮進去,樹枝一顫,并未松開,他繼而攪動着刀,糜爛的青色液體淌出,它顫抖着無力垂下。他倒在水中,口鼻漸漸便淹沒,可他心裡覺得暢快。
“汝曹皆莫能救吾!”
閃電又一次打下。“吾可自救之!”
皙醒過來。他勾了勾手指,知覺奔走相告。他緩緩坐起,一點綠螢火飄到眼前。那條蛇——
他猛低頭,隻見它正躺在他腳步。它已經僵硬,一動不動。皙拿腳點了一下,它仍是不動。皙這才湊近了,隻見它似被火烤了一般,身子焦黑翻邊,兩隻綠眼睛如煤炭一般。皙暗自思忖,轉頭看對岸,那邊也無了動靜。
皙将那折斷的小刀收進懷中,拾步往那邊去。到那兩石柱前,他停下,爬上去。那頂上原來是一雞子大小的明珠,熠熠發光。他取下明珠,退了下來。又舉着珠子往裡去。上了幾十步台階,眼前豁然開闊。他沿着面前一條大道走着,忽地頓住,驚異道:
“好大的陣仗!”
在他左右兩側,昂昂立着成千上萬的陶俑,整齊劃一,方方正正。皙靠近去看,隻見這些陶俑皆是士兵,披堅執銳,目藏虎氣,眉聚雄風,翹首以望,仿佛待戰令而欲征。皙被這森森一片驚住,緩步靜觀,見這些陶俑行列有序,部伍森嚴,有弩兵張弦,有戟士持鋒,還有馬嘶蹄奮,車輪滾滾,俨然一番沖鋒陷陣之戰景。
“竟是何人,在此處造了一支軍隊!”
皙不由得快走起來,左右觀陣,隻覺那劍下一刻便會揮向自己。他這麼想着,越發覺得那泥土下藏着活人,不由得膽戰心驚,更欲奔離此地。然而他正跑了幾步,忽見前面有幾個影子晃動,不覺一驚,真以為是陶俑活過來了,四下慌亂,将明珠塞進胸口。但他仍遲了一刻,那邊的影子隐約說着:
“有光?”
他跳入旁邊陶俑陣中,蹲下身子,渾身冷顫,心中急得亂罵一通。“好了!又不知道是碰上什麼東西了!”
影子咚咚走過來。皙握緊那把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