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票上的迷藥加速了畫上毒藥發作的速度,可是般若波羅蜜咒又在緻死的瞬間壓住了劇毒,遽然爆發的劇毒反倒減輕了迷藥的效果。
這是誰都沒料到的命數。
這隻沒有長角的小鹿想咬人,可惜獠牙仍不夠鋒利,江湖之大,還沒學會怎麼下口。
修羅殿是新近崛起的魔派,不過十幾年,已隐隐與極樂門齊名,甚至聽吳錦衣說起近來修羅殿做下的幾件腌臢事都推到了極樂門頭上。
雲寒衣不介意随手殺幾個僞裝成賞金殺手的阿修羅,卻也不想因此成全别人。既然那株白草對那隻小鹿如此重要,那他偏要毀了它。
殺人有什麼趣兒,誅心才好玩。
那枚信号彈證明了修羅殿此次任務的勢在必行,山上必然還有别的後手等着,那隻小鹿是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臨死之前,卻還要經曆一次殘忍的絕望。雲寒衣挑挑眉,覺得此處風景更耐人品味了。
哭聲被風吹散,斷斷續續地傳進雲寒衣的耳朵。
這個絕望的哭聲,聽起來真是美妙。一掃獨自上山時的落寞,雲寒衣心裡熨帖,心想果然人還是要活下去的。那麼多人,從爛泥裡爬出來也要活下去。
活着麼,總會多看到很多有趣的事。
終于畫完一幅日出之景,雲寒衣收了工具,随手将不太滿意的畫筆一同扔下崖底,又捧着斑斓的畫紙随風揚起。
風起,他對着畫紙飄走的方向,依舊笑眯眯地:“吉星高照。”
*
山林寂寂,隻有風聲。
雲寒衣坐在高處翹着一條腿,衣袖翻飛,手裡轉着一支駝骨羊毫,陽光打在他的身後,俯瞰着已經把自己埋了個大半的路蒼霖。
“你幹什麼呢?”雲寒衣當然看得出他在活埋自己,但總得有個開頭語。山上就這倆活人,這會兒他倒是挺願意和這隻小鹿說上兩句。
剛剛還舌燦蓮花頭頭是道的小鹿此刻緊抿了嘴唇,不說話,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
“你……”雲寒衣想了想,對一個正在活埋自己的人該怎麼說話?他刻意兇狠地命令,甚至腳上還配合地踢了踢埋着路蒼霖的土包,“你給我爬出來。”
這片山頂雲寒衣很滿意,這是他此行的目的,為自己找一個不受打擾的長眠之地。
雪山上的土地凍得堅硬,并不好挖,路蒼霖是把所有能移動的土石都壓在了自己身上。
此刻路蒼霖已經把自己埋得隻剩頭和肩膀,兩隻胳膊無力地攤開,呼吸明顯開始阻滞。
雲寒衣沒有想要鄰居的打算,這塊地頭明明是他先看上的!
這年頭死得稍微慢點連墳頭都得用搶的?
雲寒衣蹲到小土包面前,有些不耐煩,拍了拍那張蒼白的臉,“就這麼死了?不想報仇?”
雲寒衣其實并不太驚訝,那株草對路蒼霖的重要程度足以打散他僅剩的精氣神兒,他看得出來。
但從路蒼霖上山時溢滿全身的倔強,雲寒衣也不會看錯,這樣的人絕不會隻因一株細草便真絕了求生的欲望。
路蒼霖睜開眼,圓圓的眼睛裡帶着氤氲水汽,顯得更加無辜可憐,讓人難以聯想到剛剛他曾想以惡毒的手法殺死五個殺手。
“我……活不了了,報不了……仇。”一段話說得斷斷續續,積土擠壓着路蒼霖胸腔中所剩不多的空氣。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啊。”雲寒衣伸手在小鹿蓬亂的頭發上抹了抹,抹掉剛剛從小鹿臉上粘到的涕泗。
這隻小鹿還是太柔弱,真是活該被欺負到這種地步。
怪得了誰,這樣軟弱的人,在哪裡都是做土肥的份兒。
路蒼霖擡起頭,怔怔地望着那隻撫過自己頭頂的手,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的水汽沉重得再也兜不住,順着微卷的下睫毛滾了下來,那纖弱的睫毛被淚珠壓下倏爾又彈起,猶如狂風暴雨中瑟瑟發抖的蝴蝶。
許是山上太冷,雲寒衣的指尖流連在路蒼霖柔軟的發絲間,摩挲徘徊。
“也不錯,那咱們倆,一起埋在這兒吧。”
雲寒衣仰面躺在土包上,枕着雙手,手肘上方是已埋到脖子的路蒼霖。
沉重的喘息噴在他的耳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澀藥香。是個沉疴積年的病秧子,這是僞裝不出來的。
“你不給自己刻個碑嗎?”雲寒衣望着天,似在喃喃自語,“該寫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雲寒衣沒得到回答,也不在意,繼續說:“我叫什麼名字呢?”
他約莫自己是在某一年的寒衣節時被尹墨帶回極樂淨土的。人被囚禁得太久,毒藥又吃得多了,小時候的很多事都記不清了,“雲”是不是他的姓,他也不記得了,隻是在記憶的深處隐約覺得有人這麼喚過他。
路蒼霖垂着頭微阖着眼,好似已陷入缺氧的迷離,蒼白的臉上泛出些毫無生機的紫氣。
雲寒衣翻過身,又伸手拍了拍那張比他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臉,“活着不好麼,至少你還有個仇可報,報了仇再來死,我在這兒給你占着坑。”
尹墨死了,他連仇都沒有了,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沒有現在。
走到今日,他什麼都有了,也什麼都沒有。
路蒼霖艱難地把眼睜開一條縫,蚊鳴似的,“你為何要死?”
雲寒衣又仰回去,随手撈過路蒼霖被風吹得揚起的頭發,卷在手指上,打個結,又搓開,“活着,沒趣兒。”
真沒趣兒,雲寒衣煩躁地使勁扯了扯那縷頭發,滑順得讓人舍不得撒手,好似能撫平他的怨恨。
“沒人盼着我活,死了,多少人高興着呢。”
“我……盼着你,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