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錦衣果然選了這條路。
雲寒衣望着越燒越大的火勢,有些煩躁,顧不得再探查,松開枝蔓順着聲音飛掠而去,很快便找到了吳錦衣。
他此刻正半趴在一片泥沼中摸索,口中喃喃自語,褐色的衣服幾乎融在泥裡,若是不動,便很難讓人發現。
雲寒衣走近了才聽清,他在找東西。
“哪兒去了?”吳錦衣摸索得十分仔細,此處離火光遠了些,猙獰退卻,趴在泥裡的人顯出幾分無助可憐,“哪兒去了?”
“吳錦衣?”雲寒衣試探地喊道。這會兒好像還是很瘋,但看上去是能進行交流的模樣。
聽到喊聲,吳錦衣果然擡起頭,迷茫的眼中蒙着水霧,讓人難以聯想到剛剛就是這樣一個柔弱懵懂的人一手便捏斷坐鹿羅漢的脖子。
吳錦衣坐在泥裡,茫然地望着雲寒衣,好似已認不出人來。
雲寒衣忽然想起自己和他第一次見面,記不清什麼時候了,十年總是有的,好像是個夜晚。
自己在做什麼?大約是吃了尹墨新做出來的毒,折磨得難以成眠,想去後山的冷水裡泡一泡。
可是冷潭已被人搶先一步。
雲寒衣聽到嘩啦的水聲裡壓抑着迎合的呻·吟,這種不正常的律動聲響在極樂淨土随處可見。
他沒興趣聽壁角,遺憾地轉身離去,卻在動情的吟哦聲中聽到一聲悶哼,緊接着是扭曲的低吼,在音調陡然爬上高點時又戛然而止。
這個聲音讓雲寒衣忍不住回身,又朝冷潭靠近了些。他自從來了極樂淨土,不是被尹墨單獨帶出去試煉便是關在丹室裡喂毒,見過的人不多,這個聲音的主人恰巧昨日在丹室剛見過——無盡意菩薩。
不是吳錦衣,是當時的無盡意菩薩,來丹室給他新收的寶貝徒弟求練功的藥,尹墨心情正不錯,打趣對方上了心,他跟在旁邊多聽了一耳朵。
不過他的确也是那個晚上第一次見到了吳錦衣——從功力耗盡已成幹屍的無盡意菩薩身下鑽出來,赤着的身體還沾着血,又被潭水沖淡,在月光下像洇着紅絲兒的瑪瑙。
明明得了功法,卻好似很難過,抱着臂縮在潭邊的石塊上,滿是紅痕的身體又被鋒利的石頭劃破,“滴答”的水聲輕輕砸在石塊的水窪裡,迸起晶瑩的水滴,卻不是血,而是淚——他在哭泣。
雲寒衣饒有興緻地看了一會兒,極樂淨土的人,會笑,也會哭,不過那都是在人前,哭還是笑,都是為達目的的手段。
此刻無盡意菩薩已經死了,沒人來看,他難道還真是念着同床共枕的情分為亡者哀悼?人不是他自己殺的麼,還是在最動情的時刻。
這一哭便哭了大半個晚上,一個攀在樹上看,一個縮在潭邊哭。直到那個瑪瑙似的人凍得嘴唇發白,渾身抖瑟。潭邊散落的都是布料碎片,他也沒衣服可穿。
雲寒衣對極樂淨土的人其實有些恐懼厭惡,每張笑臉下都是雲波詭谲肮髒不堪的心,他并不愛與人打交道。可是那會兒大約是被那個看似柔弱無助的模樣蒙騙了,忍不住脫下袍子從樹上扔下來,罩在那人的身上。
那算是他倆第一次照面,樹下的人擡起頭,就是如此刻般,眼裡帶着水霧,茫然地望着雲寒衣。
“吳錦衣。”雲寒衣的聲音變得有些柔和,又喊了一遍。
吳錦衣從茫然中漸漸聚焦,聚在雲寒衣的臉上,卻仿佛仍舊認不出人,摸索着站起來,衣服泡在泥裡挂住一塊尖石,撕拉一聲劃破袖口,一塊木牌滾了出來。
“找到了!”吳錦衣呆愣的目光順着聲音落下,忽然驚喜地喊。他躬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撿起木牌。木牌沾上了泥,他顧不得站起來便貼在身上使勁兒擦拭。
吳錦衣真的瘋了。
雲寒衣看着在他面前躬着身子的吳錦衣,命門暴露得毫不在意,簡直是把命送到他的手裡。
吳錦衣一晚上手撕兩個阿羅漢和無數普通人,火燒煉谷,就是為找一個木牌?
雲寒衣很想看看什麼木牌如此重要,心念電轉,吳錦衣便把木牌遞到了眼前。
“……”路蒼霖的木牌。雲寒衣記性再不好,也還記得就是前日,路蒼霖進煉谷時拿的木牌,上面刻着“十七”。隻不過那嶄新的木牌跟着吳錦衣在煉谷燒殺了一晚上,不複那日的幹淨,又髒又舊,還有許多刀斧裂痕。
“别再弄丢了。”在雲寒衣愣住的瞬間,吳錦衣已抓住他的手,将木牌仔細綁在他的手腕上。
“掉了木牌,人就死了。”吳錦衣望着雲寒衣,眼裡充滿關心和……擔憂?
雲寒衣不确定自己的感受有沒有出錯。
隻不過吳錦衣說的沒錯,在煉谷裡失去木牌的人,就會直接被巡邏者清掃出去,一般是賞給比阿羅漢還低一階的侍從守衛,怕是死得更慘。
吳錦衣是擔心路蒼霖在煉谷裡掉了木牌?他不記得路蒼霖昨日已經出谷了嗎?
“找着了,走吧。”雲寒衣收回胳膊,冷聲道。
“嗯。”吳錦衣的手自然而然從木牌上滑下來,握住雲寒衣的手,十分乖巧地應道。
雲寒衣,“……”
吳錦衣被刺激成這個樣兒,還能不能恢複?
算了,先帶出去再說吧。
雲寒衣見過吳錦衣弱小無助的模樣,也見過他兇狠毒辣的時候,更多時候是裝出來的恭順馴服,但絕沒想過吳錦衣還有如今這幅乖巧天真、全心依賴的樣子。
甚至都不問要帶他去哪裡,就這麼跟在身後往火裡走,絲毫沒有遲疑。
火已經燒得看不清前路,雲寒衣僅能憑着直覺尋找出谷的路。他平時最認不得路,許是生死關頭,腦子也變得好用起來,隻進來一次,倒讓他摸對了。
随着谷口越來越近,吳錦衣抓着雲寒衣的手卻越來越冷。
“門主。”吳錦衣乖巧的聲音忽然變得冰冷,從耳後傳來。
當雲寒衣被吳錦衣從背後點住穴道時,除了認栽,隻有服氣。他明明知道極樂淨土都是些什麼樣會演會扮的人,自己在吳錦衣手裡吃過多少次虧,竟然還是被騙住了,還毫無防備地把後背暴露給他。
吳錦衣仍舊握着他的手,沒有松開,許是因為即将能得到他的功力,手心出了些汗,微微顫抖。
“門主。”吳錦衣一把按在雲寒衣的肩頭,沒用内力,但手勁很大。
“你來幹什麼?”
雲寒衣閉着眼全神貫注試圖沖破穴道,不去理會吳錦衣的話。吳錦衣早已力竭,穴道點得輕,他還有機會。
“門主從未來過煉谷,此番該不會是專程來救屬下的吧。”吳錦衣輕笑,嬌柔的語氣裡帶着嘲諷,手已經死死捏住雲寒衣的右肩琵琶骨。
就在這生命垂危的最後一刻,雲寒衣卻想到了路蒼霖。
早晨沒看到他吃東西,此刻已到午時,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吃飯他會不會在等着自己。
雲寒衣恍惚明白自己為何會犯了如此愚蠢的錯誤,吳錦衣淚眼朦胧的樣子像極了路蒼霖,竟讓他一時忘記戒備。
可這世上真心盼着他活的,隻有一個路蒼霖。
也好,若是吳錦衣取而代之當了門主,也許對路蒼霖的助益更大。
吳錦衣站在雲寒衣的背後,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五指勾起,卻不是要捏斷琵琶骨,而是撕破了他肩頭的衣服。
急促的呼吸由遠而近,噴在雲寒衣赤·裸的肩膀上。
哎……吸功可以不走這一步。
雲寒衣一咬牙,真氣亂竄,逼出一口悶血,卻仍舊差一點,沒沖開穴道。
濕熱的呼吸帶着血腥味落在肩頭,吳錦衣軟軟地搭在他的耳邊,輕笑,“就說我不會認錯的,怎麼會認不得呢?”
聲音越來越輕。
吳錦衣在将暈未暈的那一瞬,擡手輕輕拍在了雲寒衣被封住的穴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