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剛回到神殿中,神侍便遞來一杯仙露茶,她淺飲一口,心思便随着彌蒙水霧四散開來。
她想起白日裡從自己術法中僥幸逃脫的溫鶴聲,頓覺頭疼,一個違背天道,擾亂規則秩序而活的人,究竟有什麼值得那個人相護的?
正惱着,殿門砰聲碎裂,驚得神侍們讓道飛走,生怕受到無辜牽連。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四時彈了杯仙露茶過去,漫不經心道:“玉光尊者出手是越發沒有輕重了。”
玉光揮袖碎掉杯子,撥開雲霧徑直向前,冷聲道:“我說過,缥缈峰滅門慘案疑點重重,身為上神界長老會主持者,你有義務徹查背後真相,卻偏偏盯上一個小姑娘,用你心中固守的天道論,要她命。”
一道神力揮去,不偏不倚,不輕不重,剛好碎掉四時手中的玉杯。
茶水飛濺,她擡手迅速将其凝聚成一個水球,食指輕撇,彈向一側的池子中去,一步一台階,道:“她本就是該死之人,我不過順應天道而為罷了,有什麼錯?倒是玉光尊者,對她頻頻相護,意欲何為?”
“與你無關。”
“哼。”四時松開指尖一片綠葉,任它飄浮半空片刻後,輕輕一吹,那葉子便翩然飛向玉光。
須臾之間,葉子突然分裂,如密密麻麻的飛刃,朝着玉光削去。
玉光不疾不徐,擡指輕點虛空,刃雨登時定住。他攫取下其中一片葉子,夾在指腹中反複摩挲:“從她再次活過來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便隻能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生或死,平庸還是有所作為,皆順她心意,天下間無人有資格替她選擇。”
說罷,葉子撚成碎屑,空中葉刃悉數化為灰燼。
“你為了一個廢物丫頭與我作對,就不怕引起諸神的對抗嗎?”
“若神界全都是些罔顧真相,不辨是非的神,那便對抗吧,我無所謂。”
“好一句無所謂,你不把我放在眼裡也就罷了,如今連整個神界也不放在眼裡了。玉光,你好大的能耐啊。”
玉光回頭:“我眼裡能容得下什麼,容不下什麼,不是你說了算,但你若再一意孤行,不作為,我也不介意來争一争這長老會主持的位置。”
四時咬牙切齒,卻還是不能把他怎樣。她在長老會主持的位置上已經坐了很多年,從未有人撼動過分毫,更無人敢對她說出那樣的不敬之言,可獨獨玉光,他可以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也可以什麼都說,什麼都做,整個神界,無人敢當面對他說一個“不”字。
可是憑什麼呢?她尊天道,追随天道,隻是要把一個違背天道法則而生的人推回到正确的軌道罷了,怎麼就換來一場針鋒相對?甚至揚言要取締她。
她目穿歲月長河,看到這數載光陰裡不斷付出的自己,突然覺得,她不應該被那樣對待,她還是會一如既往站在天道那一側,哪怕有一天隻剩下她一個人。
遼闊的九天裡,繁星閃爍,皎月高懸。
桂花樹下,浣月正将新摘的桂花烹作茶水,邀她的同僚點星辰一道品嘗。
點星辰婉拒,坐在對弈桌前認真思考當下的棋局。這一局,他下了很久了,久到連自己都忘記了是從何時開始的,又為何要苦苦鑽研這一場棋局。
見他一籌莫展,浣月笑道:“在某些地方,你與我那徒弟都一樣固執得可怕。”
點星辰忽然擡頭看浣月,碧霄的風掀動他的衣衫,發出獵獵聲響。他淡聲道:“我與她不一樣。”
浣月如同聽了一場笑話,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打量他:“點星辰,你還記得這場無人的對弈是從何時開始的嗎?”
“從你的分身離開神界渡劫開始。”浣月自答道。
都道往事如風,當散則散,可在若幹年後再度被人提及時,還是不可自控地喚起了一絲悸動。
許多年前,他修煉受阻,算出自己有一道劫未渡盡,便派出分身下界曆劫,卻不想,竟是一道情劫。
而眼下這場未下完的棋,就是遇到她的時候開始的。
分身與主身聯系緊密,分身的所有情緒他都能清晰感知到,如同主身也親曆了一般,他時常情不自禁開始對弈,而他的對坐,也總是能在他落下一子後飛快對出另一子。
在這場對弈裡,他有過一段十分快樂的時光,後來渡劫完成,分身回歸,他多次落座棋局前,卻再也沒了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他定了定心神,丢下手中棋子,起身面向星空:“我的劫早已渡盡,月神何必總是向我提及過往。成仙成神,乃難得的機緣,你該去勸她放下從前,心向錦繡前程。”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踏上這條錦繡之路,可她心有桎梏,掙不破,能怎麼辦?”浣月瞥了眼手中茶,頓時興味索然,怨怼道,“你當初倒是跑得飛快,留下她一人忘不了情,至今不肯飛升仙界。”
“點星辰,你欠她一個解釋。”
“成仙成神,并非一定要忘情,若當真如此,這世間的仙神豈不都是冷冰冰的。”
“你說的倒是挺在理,可她不飛升的緣故還不都是因為你麼?在修仙界至少不會經常碰見你,可一旦入仙界,難免碰面,你讓她見了你作何感想?”
點星辰啞口無言,欲回神殿,卻瞧見許多神侍一趟一趟搬着破碎的殿門。
“四季殿今夜有些不太平,月神不打算去瞧瞧嗎?”
浣月往後張望了一眼,嗤笑道:“我沒有撞刀口的喜好。”
點星辰勾唇:“玉光尊者算是徹底與她宣戰了,這二位在‘天道’一事上态度大不同,我們還能保持中立的日子不久了。”
他微微仰頭,浩瀚長空裡裝着他每日都布的星圖,旁邊是一輪有着陰晴圓缺變化的月亮,可是這大到沒有邊際的世間,誰都沒有親眼見過天道,卻被缥缈的定義和法則緊緊束縛着。
從前他們可以不關注這些束縛,可如今風雲變幻,是順勢而為,還是逆流而上,總要有個定論。
一聲輕歎後,他看向浣月:“你會如何選?”
浣月輕松答道:“霜華不是已經幫我做出選擇了麼。”
點星辰愣了愣,思忖過後一笑了然:“看來那個叫溫鶴聲的姑娘,的确比四時更先得到一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