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煙裹挾着魚腥味,像塊腐壞的裹屍布,牢牢糊在碼頭上空。
探照燈的盲區裡,幾個身穿膠皮雨衣的紋身男正在打撈浮屍——那是他們的弟兄,也是昨天幫派之間交火的犧牲品。
燈塔之下蹲着一個女孩,金色的卷發被分成兩股,紮成了麻花辮,锃亮的粉紅色皮鞋搭配雪白的蓬蓬裙,襯得她像富貴人家的千金。
如果忽略掉她裙擺上的血,以及藏在花籃裡的鑷子和匕首,就更像了。
本該下班的挑夫趁着夜色的掩護返回碼頭,在裝滿鳕魚的柳條箱裡翻翻找找,想偷兩條魚回家填飽肚子,卻被商販逮住。
“去死!”
三叉戟穿膛而過,滾燙的鮮血噴濺在濕滑的青石闆上,立刻引來一群熬夜的海鷗。
感謝人類的饋贈。
感謝上帝。
感謝夜宵。
赫爾金站在燈塔之上,無動于衷地看着這場殺戮,她眼神麻木,了無波瀾。
燒殺搶掠,偷騙嫖賭就是兩不管片區的底色。
王室早已放棄,下九流聚集的城鎮,不值得投入心力财力,教會的經文同樣拯救不了慣于暴力搏命,遊走在人性邊緣的“混蛋”。
隻要能拿出籌碼,這裡可以交易一切。
“打聽到了嗎?”赫爾金脫下蕾絲手套,從女仆手裡接過一杯威士忌,“華光喜歡什麼?”
站在她對面的人微微颔首,道:“公主沒有任何喜好。”
“是人都有欲望。”赫爾金小酌一口。
“她不想讓人窺見,就連每日用餐,每道菜都吃得平均,讓人看不出偏愛,吃穿用度、金銀珠寶,她都不缺的。”
威士忌滑過口腔,焦糖與香草的味道緩緩彌散開,赫爾金沉默了幾瞬,說:“人呢?”
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自古不變。
“那更沒有了,公主每日隻有一個貼身騎士和兩個侍女相伴左右,不過,她前幾日叫了好些女侍官去她的寝殿,據說是頭痛病又發作了。”
“又發作了?”赫爾金捕捉到關鍵句,“她經常頭痛?”
“老毛病了,年年都在調理,就是不見好。”
赫爾金這些年走南闖北,到底是老江湖,心下一轉就知道該如何解決華光的痛點,她道:“你可以走了,報酬我已經放在了老地方。”
“合作愉快。”
一艘幽靈船在暗夜裡悄然靠岸,端着酒的女仆看了眼懷表,說:“淑女,是咱們的貨。”
赫爾金将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經,一對紅白相間的毛絨耳朵緩緩顯出真形。
紅狐狸的皮毛非常有光澤,在暗色裡依舊柔亮如綢緞,讓人有想摸一把的沖動,她酒量不好,半杯下肚,就紅霞上臉。
“蘭特斯雪山上有一個精通巫術的女人,她是治療頭痛病的行家。”赫爾金說到此處,突然頓住,醉意朦胧的眼底似乎有萬千種情緒在翻湧。
半晌,她從自己的耳朵上拔下一撮紅白相間的毛,“你差幾個靠得住的人,拿我的毛去找她換藥,來回半個月,務必辦成。”
或許是酒意催得人柔軟,或許是拔毛太痛,赫爾金一向淡漠的眼神裡多了幾分綿長的悲傷。
女仆看見她背過身時,已經濕潤了眼眶。
赫爾金倒在床上,變回了狐狸形态,她蜷縮起來,緊緊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兩隻耳朵在鹹濕的海風裡輕顫,顯得十分脆弱。
***
距離德州賽馬大會開始,還有半個月。
莉娜已經可以獨自控制馬匹小跑了。
她攥緊缰繩的手臂終于不再細瘦如竹竿,薄薄的肌膚上隐約有了線條感,被純粹愛意滋養的血肉正在瘋狂生長。
曾經習慣駝着的背,重新直了起來,習慣低下的腦袋,也有了擡起來的底氣。
莉娜操控着身下的馬,從最開始不敢上,到現在已經能基本駕馭,她的膽量和魄力也在潛移默化中慢慢增加。
一張小臉從最開始的慘白如紙,到兩頰略微豐潤,再到如今有了均勻的血色,那種病态的羸弱感被徹底剔除。
凜冬終于被薄陽撕開一條口子,春和景明,指日可待。
“放輕松,腳跟下沉。”黛爾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遊刃有餘地坐在馬背上,像沉默的保護神,永遠在莉娜的視線裡。
莉娜循聲回頭,看向黛爾的眼神裡已經沒有恐懼,“知道啦。”
朝夕相處,無數次的試探已經讓她确信,老師是好人。
莉娜根據指示調整姿勢,她看了眼遠方,草場一望無垠,四處都是自由的味道。
她将注意力放到身下,感受着馬匹的呼吸。
今天,要學習提速了。
人馬合一的要訣,上馬前黛爾就已經給她講過。
莉娜深吸一口氣,在出發前又回頭看了黛爾一眼。
“我就在你背後。”黛爾揮揮手,“去吧。”
“好!”
莉娜不再猶豫,輕輕夾了夾馬腹。
磨合了一個多月的馬立刻領會了她的意圖。
風裡帶着青草的味道,被囚禁在鳥籠中的金絲雀,終于飛回了藍天。
莉娜在馳騁中再次感受到了自由,她也真切地明白了女王傳記裡那句話——隻有把缰繩握在自己手裡,才能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風聲在耳邊呼嘯,她心中恨意翻湧,命運要她做取悅人的玩物,她偏不要,她要做自己,今日能掌控一匹馬,明日她就能掌控自己的命。
心跳逐漸與馬蹄聲同頻,莉娜眸光裡戾氣橫生,她并沒有控制馬速,反而洩憤似地越跑越快。
憑什麼這條命就這麼爛!?
憑什麼人人都可以踩一腳!?
憑什麼?
憑什麼!
等莉娜回過神來,馬速已經超過她能控制的範圍,她本能地夾緊雙腿,想尋求平衡卻讓身下的馬受驚嘶鳴。
馬前蹄高高揚起,莉娜猝不及防,在劇烈的颠簸中猛地後仰,缰繩也從手中脫落。
風像刀子一樣擦過臉頰,她大腦空白,隻有一個想法——要摔下去了!
恐懼席卷全身,她在墜落的瞬間緊緊閉上眼睛,可預想的疼痛并未到來,反而是一隻有力的手環住了她的腰。
黛爾在她墜馬前一刻,将她抓住,并塞到了自己身前。
“沒事的。”
黛爾面色如常,但仔細聽,就會發現她的聲音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