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瑟回府時,京城裡剛下過一場冷雨。
霧穹如蓋,寒露撲面,算不上出門的好天氣。
為了不引人注目,她乘坐的是一擡小辇,隻有四個人擡着,由六個侍衛前後開道。
值得一提,陳國大長公主送給她的兩個男子,也裝扮成了侍衛的樣子,穿着白錦襖混入其中。
四角的宮燈随風搖曳,與哒哒蹄聲節奏相和,自成一番活潑的韻律。
不消多問,玉瑟的心裡也是很輕快的。
光是想想阿奴那張平靜的臉上會再次出現愕然的表情,她心裡就沒來由的一陣暗爽。
沒辦法呀,誰讓他總是遮遮掩掩,一副為了她好的樣子。
所以也不能怪她另辟蹊徑——是這麼用的嗎?總之,嬢嬢對付男人,果然是有一套的。
她歡歡喜喜地在一衆侍女的簇擁下回了寝殿。
風時和風薰負責陪侍她入浴,另有兩個小侍女來負責添水和為她舒緩筋絡。至于那兩個男人怎麼處理,先交給青沐就好,她是不必煩惱的。
等她沐浴結束,把頭發擦了用小扇拂到半幹,才得知甯青沐已經在寝室外候着,站了有小半個時辰。
“青沐,”她把人叫進來,詢問,“這麼冷的天,怎麼站在外面。”
其實她一直準許青沐可以不必通報直接進來,青沐卻永遠遵循禮法,十足頑固。
甯青沐進來之後,先行一禮:“臣來向殿下禀報,兩位先生已經安置在了小林苑的西廂房中。”
玉瑟這才想起自己還帶了兩個人回來,她點頭:“很好,那就先這樣吧。”
甯青沐這時才擡眼,謹慎地觀察她的神色:“殿下……”
“我累了,青沐。”她其實大概清楚青沐想說什麼,無非就是不要學習陳國大長公主,耽于男色,走上歪路雲雲。其實這些男人,不管有根沒根,腦子裡才是最龌龊的,什麼事兒都還沒發聲,先自個兒想了一通。“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甯青沐神色黯然,卻隻能先說告退。
“等等,”玉瑟卻叫住他,讓風時端來了一碗鹿茸湯,“夜深露重,你站那麼久,身子吃得消嗎?”
甯青沐躬身謝恩,舉起碗緩緩将清湯喝盡。
他心裡感到一陣熨帖,卻也感到一陣無奈。瘦弱,中人的身份,這是玉瑟最親近他的原因,卻也是他離她最遠的證明。
從前一直放在心中的陰暗情緒,今日驟然被宋韫點破,讓他早已平靜的心湖再起波瀾。
殿下需要的是人倫之樂,縱使他有心,也給不了。
可是真正能給玉瑟快樂的人又在哪裡?
從前看着端方君子,如今卻手段無賴的宋韫?或是殿下今天帶回來的兩個新人?還是由陛下再次賜婚?這是玉瑟想要的嗎?
他滿以為玉瑟失去了記憶,就忘記了從前的傷痛。可從她蘇醒後的種種迹象看來,她是沒有忘記的。
她分明該什麼都不懂,卻已經放棄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天真想法,轉而去追尋虛無的快活。
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宋韫身上。
他們的想法都是錯的,他們一直認為玉瑟一無所知才會更快樂,實則是自欺欺人。
“殿下。”他思忖良久,還是決定開口,“其實……”
“噓——”
玉瑟卻打斷他。“先别說話,你聽。”
其他侍女的動作便也都停下來,室内陷入靜谧,唯餘庭外不知何處傳來的铮铮琴聲,時而嗟歎,時而湍急,如怨似訴,聲聲蕩腸。
玉瑟不善讀書,不精書畫,縫繡活兒她嫌紮手,更是半點不會。隻有樂曲,她喜歡聽,也擅長聽。
“是《閨中吟》,改自清徵聲十小調,”玉瑟知道是誰在彈琴,所以笑得格外甜,為了不被人發現,還伸手擋住嘴,“倒是頭一回聽男人彈,哎呀,看來是有人傷心了,這可不好。”
甯青沐:“……”
“走,陪我看看去。”
這個剛剛還在說累的人,忽然精神煥發,讓風時随便拿了根簪子為她挽發,披上外袍,趿上鞋履便歡快地往庭院去。
若不是烏雲密布,此時應當有皓月東懸、白霜蓋庭的蒼茫景象。配上幹淨的琴聲,那是再美不過的。
孤寂的男子背影坐落在中庭。天冷了,他卻衣衫單薄,還素白的一身打扮,束發的長巾随撥弄琴弦的動作而擺動。他的身邊是一盞琉璃燈,火光罩在裡頭,暗沉沉的,卻能叫人看清他飄飄然的身形,像暗夜下的松枝,寒泉邊的一羽鶴。
還挺好找。
玉瑟出門時匆匆忙忙,到了這裡,她倒不急了,放輕放慢了步子,軟軟地走着。
她沒讓其他人跟上來,隻留風時掌燈,為她照清腳下的路。
忽然吹起了一陣風,她受了冷,鼻子不舒服,輕輕打了個噴嚏。
琴聲驟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