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香頭也不擡,手上依然繼續着縫針的動作:“我知道,我替您去。”
張醫師聞言咽了咽口水:“沒叫你去替我,你把這兒的傷兵治好了就行了。”
沈疏香縫完最後一針,放下工具,徑直朝張醫師走去,張醫師竟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攥緊了藥箱。
見他面露慌張,沈疏香輕笑了聲:“怕什麼?大晚上的,您年紀大了,該好好休息。”而後從他手裡奪過藥箱,撩起帳簾走遠了。
剩下張醫師在醫棚裡團團轉。
……
裴時與沒想到進來的會是沈疏香,他慌忙扯過一旁的衣物蓋在身上,不防碰到背上的傷口,痛得面部皺成一團。
立在他身旁的沈疏香瞧見他直冒冷汗的樣子,竟沒良心地笑了:“别擋了,又不是沒見過……”
這樣不合時宜的玩笑話令裴時與一頭霧水,臉頰莫名其妙燒起來。
沈疏香卻沒再說什麼,同對待所有的傷兵一樣,坐在他身後,仔細處理起他背上的傷口。
“我不是叫的張醫師麼?”
“他頭疼得下不來床,”沈疏香面不改色地說着謊:“特地囑咐我今晚……要比往常更認真更細心。”然而她那顫抖的尾音還是暴露了她的情緒。
這道傷口幾乎橫跨裴時與的後背,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她拿出細針,在火上燒了燒:“會有點疼,忍一下。”
裴時與輕輕“嗯”了聲。
然而下第一針時,裴時與喉間便發出難以抑制的悶哼,連帶着上半身都抖了一下,沈疏香隻好用左手按穩他的肩膀:“别動,很快就好了。”
裴時與扶住床沿,聲音發虛:“我沒事……你不要顧及我……”
縫傷口的手法沈疏香已經練過無數次,她出針一向又快又穩,可是今日不知怎地,她的手竟顫得無法繼續第二針。
直到落下一滴淚,第二針才刺入皮肉,她越遲疑,裴時與所受的痛苦就越大。
最後一針結束,裴時與的上半身已全部是汗,沈疏香的右手臂也酸痛不已。
裴時與偏頭拽過她蓋在他身上的衣衫,察覺到身後人驟然加重的呼吸全數落在他的後頸,他剛想轉身,卻因一句“别回頭”僵在原地。
聲音很大很急,像在喝止他,可那不穩的聲線,又分明是哀求。
時間好似靜止,深夜的營帳中隻餘兩人節奏不一的呼吸聲。
阿旭死之前發生的事情,他們心照不宣,卻又各懷心思。
這些日子他和沈疏香的關系掉了個個兒,不是沈疏香在躲着他,而是他在躲着沈疏香。
西南之地埋骨千萬,他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回到京城,即便有幸活下來,他往後人生的千萬個日子,都是要去戍邊的,北方可沒有西南這麼安分,戰事之頻繁讓他不敢妄估自己的生死。
他那些對阿旭的訓斥之詞,如今都變成了束縛他的枷鎖。
你我這樣的人,明日不知是生是死,有什麼資格談情愛?
他從前如阿旭所說的言行不一,面對沈疏香,全然忘記了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如今有了阿旭的前車之鑒,他不得不考慮。
他若是占有了她的心,又離她而去,到時她該如何呢?
即便隻有一分痛苦,他也不願讓她承受。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沈疏香沒有應聲,默默收好東西,起身離開了營帳。
其實在戰時,軍營中根本不分什麼白天黑夜,沈疏香心不在焉地穿梭在紛亂嘈雜的軍營中,連被人撞了都渾然不覺。
在許多個輾轉反側的夜裡,她都會想起自己那個荒誕不經的夢。
在科舉隻能男子考的鐵律之下,她成為了狀元,受人贊賞,卻在幾十年之後,被這條律法勒斷了脖子。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對讀書的執念太深,才會被日夜糾纏,可細細思考,分明是她提前嘗到了……愛而不得的滋味……
她得到了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又以一種可笑的方式失去,那種痛苦,她認為自己是無法承受的,她不能去做這等沒有結果的事情。
裴時與好像也在順着她,隻叫張醫師去給他治傷,同時不準張醫師透露任何有關他傷情的消息。
她眼看着張醫師每次急匆匆離去,滿頭大汗地回來,手忙腳亂地配藥,她構築的防線一點點被擊潰。
她無法再耳聾目瞎,裝傻扮癡,她想知曉他究竟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