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永遠記得,那一天屈鶴為沖進大殿,天子面前擺着太後的毒丹,正逼迫瑟瑟發抖的近臣試藥——雲起也在其中。
屈鶴為就跪倒在他身邊,叩首時肩背也分毫未塌,自身闆到聲音都是繃緊的、堅定的。他逆光而上時,白光義無反顧地在他身後炸開。
在藥盤裡叮鈴晃蕩的藥丸被終結時,雲起聽見他尾音在闊寒的大殿中回蕩——
“陛下足前鷹犬屈鶴為,叩謝天恩——”
屈鶴為曾為博護龍之功被重傷,縱有雲起救治,内裡仍有不足,故而服下毒丹後内髒很快被絞出血。太後将他接走,封死了他吐血的消息。
等他再出來,木已成舟——皇帝也已被太後哄得服了丹。
雲起不會忘記,分别兩月的屈鶴為形銷骨立,隻有一雙熊熊燃燒的眼睛,教人确信他活着,并且會因為這份哀怒長久地撐下去。
他隻對雲起說了兩句話——
“為我做事吧。”
就當是報試藥之恩。
“我不會背棄聖上。”
即便已被太後種下新的毒,暗地裡不得不屈從于她。
即便行為舉止已讓好友和學生再看不懂,為什麼陡然變了,不再直谏不再操勞,在節節的高升裡任由骨髓被腐蝕,面對皇帝荒誕的抉擇助纣為虐,終成一個自内而外爛掉的奸臣。
隻有雲起信他。
他在屈鶴為半夢半醒、頭發蓬亂時,被重重握住手,用力的節奏像跳動的心髒。而那時那刻,被千夫所指也無所動容的奸相,眼裡有淚,對他說:“我做過一個夢。”
夢裡昏君聽信壞國師的話,吃了他的長生丹,早早死去,給了太後攜母家幼子垂簾聽政的機會。朝堂上勢力争鬥,血流成河;邊境北夷來犯,良将也死于權力的更疊,軍隊潰散、土地淪陷,苟延殘喘五十年後,連“大業”的名字也在這片土地上消失了。
陳長望帶來的預言裡,讓他去頂替那顆要緊的棋子,挽救皇帝與大業。
然而最初屈鶴為并不願行阿谀之事,即便是裝裝樣子也叫他難以忍受,于是他試圖抗争,結果就是不僅皇帝栽了、自己也栽了。
于是他屈服了,唱起了這場最盛大戲目裡的白眼,用夢中國師的法子爬到很高,又勉力名正言順地或在暗中做真正要做的事。
頭一件,便是将雲起試藥百日,終于制出長生丹的解毒丸,尋别的由頭呈給了陛下。
今年的屈鶴為已經三十歲,雲起陪在他身邊十年,也已經可以淡然地摘下頭上的爛菜葉子和檐下的死鷹,可以絲滑地切換“桀桀”的邪笑和“噫籲嚱”的忠良發語詞。
雲起覺得很累,如果他沒有遇到屈鶴為,應當在禦藥院做一個被排擠的小大夫,每天将藥材翻來覆去地“滾太陽”,偶爾在思緒飄遠時,做一個被天子和時局氣到的毒夫。
總之離“将手插進沼澤,拉沉沒的大業”這事很遠,因為離得遠,也不會因每個清晰的蟲洞而痛苦,因為離得遠,可以隻将一切看做虛無且不可戰勝的命運。
甚至,還能有一段“置身事外”的安甯歲月。
而如今,他被迫清醒,和屈鶴為這個倒黴蛋一起冒險,操着老母的心、挨着老驢的罵。
屈鶴為摸索着,自己拔着針,等指縫夾滿了,就調轉方向小心地遞給他——
“辛苦你了,雲起。”
雲起打撈回幽遠的思緒,看向他:“老子欠你的。”
罵了那麼多,雲起沒後悔過。
——反正最壞的結果就那樣,幹脆陪他再拼一把罷!
至于屈鶴為的夢,雲起不得不信。
無論是井州地動,還是北夷來犯,都一一應驗了。
在北夷突襲邊境,最初因大業毫無準備而失利之時,雲起好奇問他:“等北夷之事了了,後面還發生了什麼?”
作為奸相的屈鶴為,正盡職盡責将“主張罷黜、絞殺邊境失職将領”的折子疊好。
聞言他略一沉思,展顔道:“政治清明,修生養息,風俗改易,百姓很容易找到生路。”
雲起撓了撓頭:“怎麼改起風俗了,但聽着很好啊!”
屈鶴為贊同道:“不錯,北夷也對新得的領地很滿意。”
雲起:?......!
“亡......亡——”
雲起的“國”字未出,屈鶴為就很不能接受地打斷他:“别學狗叫,本相不養狗。”
雲起立時推了他一把:“去你爹的!”
随即憂色又爬上眉頭,他指了指那份奏折:“這麼整能行不?别把你自己搭進去了!畢竟那可是蔺知生——鎮守邊境十幾年的老将軍!”
屈鶴為說:“再過幾日,就會有人參蔺知生和北夷勾結,故意倒戈才敗得這樣快。皇帝大怒,會派人去查。”
他看向雲起,眼裡炯炯燃着兩叢火——“那個人,必須是我。”
雲起說:“格老子的,你跑到北夷去我可保不了你活六年。真不知道你怎麼想不開,就算你不插手,大業氣數也比你長,後頭的事你死了也不關你事了......你非得燒命去争,越燒越短——”
他張開兩根手指,比了半截指腹的距離,“你現在,就剩這麼點了知道不,快燒到蠟燭台台了。”
屈鶴為笑了,捏着他兩截指頭,往中間一摁,将“蠟燭”摁扁了:“就是因為命短,才敢做啊。”
不然活着被罵幾十年,太磨人了。幹脆事了拂衣去,随旁人口誅筆伐也不幹他事。
雲起唾罵他:“格老子的,你就不能選條體面點的路?這就好比你把亵褲丢出來了,所有人看着你的光屁股蛋,都以為你耍流氓,結果你說你其實是想整頓風紀......”
屈鶴為咚地倒回床上,捂着腦袋耍賴道:“師父别念了,我頭疼,被你罵病了回頭忙活的還是你!”
雲起笑了:“你還真不要臉。”
煎藥的侍從敲了門,雲起伸手去拽他被子。
“行了行了,你愛咋樣咋樣,反正上了你這條賊船,我也光着屁股蛋呢。”
屈鶴為露出雙眼睛,很少笑得眼睛緊緊眯着,弧度再彎都嫌不夠——
“你也耍流氓。”
雲起翻了個白眼:“差不多得了,比不上你把晏長史的心上人買回來的流氓。你再玩下去,小孩真要恨上你了。”
屈鶴為沉默片刻,答:“不差他一個。”
“畢竟,你不懂得,和小孩較勁真挺好玩的。”
雲起推藥碗給他:“變态,喝藥治治。”
毋庸置疑,晏熔金對他的恨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