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身契拿到手了。
老鸨躺在錢窩裡美美地數錢,「我是真搞不懂,怎麼會有人放着好日子不過,偏偏給自己找罪受。」
「在這園子裡,有人伺候有人哄着,吃喝不缺,身上一件衣裳夠外面人家吃半年的。回去了,還能過慣以前的窮日子嗎?」
她身旁的女孩附和着:「估計腦子是被驢踢了,還挑了個大雪天回去。别半路後悔說什麼因為大雪封路,最後又灰溜溜地跑回來了。」
我聽了沒說話,頭也不回地大步邁出了房門。
我進園子時,已經九歲了。
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我家離青樓不遠,從後門出去,左轉一直走。
遇到第五個路口再左轉,一直往前走,會看到一個村子。
第一排最左邊的第一家,那裡就是我家。
很好認的一條路。
我摸黑都能走對。
很好記的一條路。
我每夜都在腦中記三遍。
錢、首飾,都用來贖我的賣身契了。
好看的衣裳是買給園子裡的姑娘穿的,當然不能帶走。
我抖抖身子,安慰自己:「挺好,輕快得很。沒有行李包袱,我一會兒出門可以跑步回家。」
「清遠姐姐,這個别忘了。」
一雙通紅的小手捧着一根漂亮的翠玉簪遞到我面前。
「小全,把簪子給我。」另一個女孩說着從懷中掏出軟布。
這兩個孩子是我在園子裡的侍童。
通俗點講,侍童就是園子裡年紀小,過幾年才能挂牌子的女孩。
但她們也并不輕松。
除了侍候姑娘,偌大園子裡的衛生灑掃、花圃修剪、廚房茅坑……
隻要是園子裡的活兒,都歸她們幹。
年齡大一點的女孩叫平樂。
年齡小的女孩叫小全。
平樂小心翼翼地把簪子包在軟布裡,每一處都包得平整無痕,「還好清遠姐姐先把簪子給拿出來了,不然肯定也要□□娘拿走了。」
「這是清遠姐姐給她阿娘的禮物,誰也不能拿走!」小全氣鼓鼓地跺腳,加上冬天棉衣厚重,倒顯得她稍微圓潤了些。
這隻翠玉簪是我花錢托人在外面找老師傅定制的。
我特意交代簪子尾部做幾簇小草。
我想阿娘一看就明白。
她也一定會喜歡的。
把簪子仔細塞進懷裡,想最後抱抱她們倆。
還沒伸手,平樂和小全不知從哪裡掏出幾包鼓鼓的布袋,不等我看清就塞到我懷裡,「這些是姐姐們給你的,我們倆也拿了點兒。」
隔着袋子,我摸到一塊塊堅硬的東西。
不用想,我都知道是什麼。
「我們都知道你早就攢夠錢了,是他天天關着你,不讓你出去。」
小全委屈的樣子,好像被關着的人是她一樣。
「尚狸姐姐說,機會不等人。能跑出去就趕快跑。隻是大家不一定有時間能送你,人太多反而會讓他們起疑。所以我們倆是代表!」
平樂說着拍拍自己的胸脯,一臉的驕傲。
我目光複雜地看着懷中的那份溫暖,心裡明白這份好意的難得和珍貴。
但園子裡誰不想多多攢錢,贖回賣身契早點出去?
這其中的艱難我很清楚。
結果就是連我這個所謂的頭牌也被這破園子薅得一幹二淨。
手中的袋子千斤重,我真拿不動。
「她們自己都還在辛苦攢錢出去,這錢我不能拿。」
說着我就要把錢袋掏出來,卻被平樂死死按住手。
「拿着吧,清遠姐姐。這是我們的心意。」
「你們倆哪有錢啊?别說是我平日給你們的,你們攢着又都給我了?」
園子裡隻有挂牌子的姑娘才有收入,她們倆根本沒錢。
小全下意識扭頭看向平樂。
平樂一臉天真地對着我笑,裝作沒聽到我問她們的話。
我心中泛起一陣苦澀,不忍回想那段往事。
「我們都開心你能出去。姐姐們說,以前這園子裡沒人能出去,攢再多錢也白瞎。現在你是第一個,看着你出去過好日子,往後大家攢錢也都有勁兒了。」
「沒錢傍身怎麼行?你出去是要過好日子的,别因為錢的事回來了。」
「對啊,你出去後好好和你阿娘過日子,永遠都别回來。」
兩個小人一邊按着我的手往懷中塞錢袋,一邊推搡我離開。
「快走吧,清遠姐姐。難不成你還舍不得我們倆嗎?」
「你個小屁孩,還會調侃我了。」我用手指輕輕點在小全的腦門上。
再收回手時,我裝作不經意間擡手,快速抹掉眼淚。
時候真的不早了。
我蹲下身子,最後重重地、緊緊地抱着她們兩個。
「平樂,小全,姐姐要走了。你們倆有什麼事就去找牡丹姐姐和尚狸姐姐,還有其他姐姐們。」
「以後我不在,你們要互相照顧。要好好吃飯,好好長大。」
不要再受傷。
剩下的話,就都在懷抱裡了。
時間不允許我過多停留。
往前走了一段路,還是沒忍住回頭再看一眼。
園子的後門已經關上了。
從外面看,像是大雪把一切都封住了。
曾經,我也被封在裡面。
現在,我該往前看了。
春儀園裡每年擡出去的人不算少,能走出去的目前隻有我一個。
願我們都能走出這裡。
活着走出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