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思遠準備了幾壇酒,不知道從哪挖出來的,壇子上還帶了沒有擦掉的泥。
“嘗嘗,女兒紅,上好的。小凝兒,男兒不能不會喝酒,從今往後你得好好練練酒量。”紀思遠給紀凝遞過去一壇子,自己拿了一壇,扯着壇子的邊緣灌了下去。
這幾壇酒是他吩咐小厮在花園的梅花樹底下挖出來的,滿打滿算埋了十八年,估計現在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因為這酒是定國侯釀的,他當年親手埋下去的。
那時韋勝剛走沒有多久,定國侯府還沒有出事,周疏在廚房跟着女兒紅釀得最好的廚娘學了小半月,才基本掌握了要領。
紀思遠來時,周疏正和幾個小厮一起商量埋酒的位置,于是他自告奮勇幫忙挖了坑。
“小遠,辛苦你了。”周疏站在回廊下頭,手不着痕迹地扶了下後腰,朝紀思遠感謝道。
“沒事兒,侯爺。”紀思遠拿沾了泥的手擦汗,結果弄了半額頭的黃泥,“您若是覺得過意不去,日後分我一壇成不成?”
周疏笑道:“總共埋了六壇子,我原打算三壇給孩兒成親的時候喝,三壇留到冠禮的時候喝,不過既然你要了,就分你一壇,行冠禮的時候我和景平一壇,小家夥自己獨享一壇。”
紀思遠把最後一點兒土填平,拿鐵鍁将土夯實,然後說道:“既然侯爺發了話,那就一言為定。二十年後,我親自來府上幫您挖出來。”
紀思遠抱着遠去的舊時光裡故人留下的屬于自己的一壇酒,濃郁的酒味蔓延在他的舌尖。
十幾年的時光就這麼悄然流逝,物是人非,不知龍椅上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景平哥哥,知不知道在宮外的宅子裡,還有人給他準備了半壇女兒紅?
紀凝從前極少喝酒,不敢貪杯,隻給自己倒了一小碗。
女兒紅酒味極重,帶着黃酒特有的苦澀,紀凝喝不慣,吃藥似的咽了下去,之後就再沒動壇子,隻老老實實地吃菜。
倒是紀思遠,一口接一口,菜沒吃多少,女兒紅倒是先見了底。
紀思遠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到底如何。
從前在儀鸾司時,師父怕誤事,從來都是禁止他們喝酒的。
後來離開了汴梁去了江南,有紀凝需要照顧,紀思遠連朋友都沒有幾個,更别提出門喝酒。隻是偶爾中元和韋勝的生日,他會小酌幾杯罷了。
但今日一是因為紀凝行了冠禮,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紀思遠有諸多感慨,二來紀凝金榜題名,他替兒子高興,三則是由于想起了周疏的事情,難免難過,一壇酒下去,竟徹徹底底地醉了過去。
紀凝吃着菜,看到突然癱倒在石桌上的紀思遠,吓得站了起來,放下筷子去扶他。
紀思遠醉迷糊了,看着紀凝靠近的臉,發出了幾聲傻笑:“嘿嘿,你來啦?”
紀凝雖然疑惑,但還是附和道:“沒錯義父,我來扶你回房間。”
喝醉的人像一灘爛泥,手腳都沒了力氣,雖然紀凝有點三腳貓似的武藝傍身,但說到底也還是個書生,手臂力量有限,扶着紀思遠根本走不了幾步。
丫鬟和小厮們好像提前得了吩咐,上完菜後就沒再出現過,紀凝試着叫了幾聲,沒人應答,突然想起樓下似乎是有張床的,于是打算先把紀思遠扶過去躺下,再說别的事情。
紀思遠喝醉了格外粘人,整個人纏在紀凝的身上不撒手,紀凝廢了好大功夫才把人放到床上。
他怕紀思遠過會兒想吐把自己嗆着,又艱難地把他的身子給斜過來,讓他側躺在床榻上。
“義父,我去給你找點醒酒湯,馬上就回來。”紀凝說。
紀思遠聽到身邊的人打算離開,死死地拽住了紀凝的袖子,眼角隐隐有些發紅:“别走,哪都别去,陪我……”之後說什麼都不願意再躺在床上,一把抱住了紀凝不願意撒手,生怕紀凝當真留他一人在這裡。
“好,義父,我不走。”紀凝試圖把纏在身上的人給掰開,沒想到越掙紮對方抱得越緊,隻能老老實實的坐在床邊,任由他抱着。
紀思遠見紀凝不動彈了,上房揭瓦似的去摟紀凝的脖子,把臉湊得與他極近,又嘿嘿笑了兩聲,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臉頰,說道:“你真好看。”
紀凝猛地紅了臉,胸膛裡的那顆心開始怦怦直跳。
“我沒騙你。”紀思遠見紀凝不說話,以為他不信自己,于是解釋道,“真的,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你特别好看。我真的喜歡你很久了……很久很久……可是你從來不願意看我一眼……眼裡從來……從來隻有……”
紀思遠越說越委屈,後面的字已經夾雜上了哭腔,紀凝沒聽清楚說的是什麼。
但他捕捉到了一個詞。
喜歡。
義父喜歡我?
紀思遠的話在紀凝的腦海裡反反複複地回蕩,仿佛夜空中綻放的煙花般,響亮燦爛。
都道是人間至喜,莫過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今日金榜題名,感覺也不過爾爾,但紀思遠的話,卻給紀凝帶來了此生所感受過的最大喜悅。
“義父,你的話,當真?”紀凝生怕自己會錯了意,更怕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聽了他的疑問,紀思遠嘟着嘴,似乎不太高興:“我還能騙你不成?”說着鼓起勇氣,羞怯地吻上了眼前人。
這個場景在紀凝的夢中出現過幾百遍,每一次都是假的,唯獨這次,他感受到了紀思遠柔軟的唇和撲在他臉上的、帶着酒氣的鼻息。
一吻之後,紀凝緊緊地環起紀思遠,仿佛隻要松一點,眼前人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患得患失的滋味。
他喃喃道:“義父……”
“喚我名字。”紀思遠皺着眉頭,似乎對紀凝的稱呼感到非常不滿,“我喜歡聽你喚我名字。”
幾個字在紀凝的唇齒間打了個轉,随後又繞了出來:“思遠……隔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