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眠站在前台,眼睛無神地盯着窗外。現在不忙,小蘇和歡若在角落坐着刷手機,她則站在那兒發呆。
眼睛掃過電腦右下角,七月十七了。再過兩天就是她和妹妹的生日,而今天是妹妹的忌日。
莎莎不知道白雨眠不去上課的事,仍然早早來了店裡。
白雨眠也沒做解釋,把前台的位置讓給莎莎,自己換下便裝出了門。
每年父母都會瞞着她去看妹妹。不叫她,是知道她不敢面對,也怕她陷在長久的自責裡。
但白雨眠不知道。
高考前,妹妹興緻沖沖地和白雨眠在房間裡暢想她們的畢業旅行。
白雨婳說,先去大西北吧,走青甘大環線,那是上旅遊地理時就規劃好的,一次屬于她和姐姐的畢業旅行,她們單獨的旅行。
軍人世家的女兒,個性獨立,敢闖敢拼。或許别人會覺得兩個剛成年的小姑娘,去那麼遠的地方太危險。
但她們說幹就幹,高考結束就找爸媽要旅遊經費。
那段時間恰巧出現好幾起社會新聞,全是女孩子女學生在外獨自旅遊遇見歹徒的事。趙蘭英不放心,堅決不點頭同意,說要她們再等等,等哥哥過段時間從部隊裡回來帶她們去。
哥哥一年能回來的時間很有限,就算是回來也沒有幾天假期陪她們。
白雨婳不同意,和家裡怄氣。
夜裡挨着姐姐睡覺,和白雨眠商量,她們去打暑假工,拿到工資就出發。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白雨婳在電話裡告訴趙蘭英。我和姐姐今天不回家吃飯,我們今天就要出發,一路向北。
趙蘭英接到電話,簡直要氣暈過去,手機一砸,濺翻了鍋裡炖着的海帶排骨,她的手燙傷了一大塊。
趙蘭英說氣話,打電話過去把兩個女兒大罵一通,說是從此再沒有她們兩個女兒,她們也沒有這個媽了。
白實易從學校回來也被氣炸,他平時強調的規矩紀律被她們當作耳旁風。但最終還是沉下氣來,好聲好氣地通知兩個女兒,每天晚上都必須打視頻回家報平安。
她們出發第三天,意外發生了。
在最熱的七月天,連日高溫的西北地區下起了瓢潑大雨。
她們住的酒店不含早餐,而這邊景區太分散,一旦上路就不會再回來。
那幾年旅遊業還沒發展起來,配套服務不完善,她們需要準備好補給在身邊,餓了就在車上墊吧一口。
妹妹還在睡覺,白雨眠撐傘出了門。白雨婳昨晚上在手機上刷到一家早餐店,想吃那家的黃馍和麻腐包子,她想提前去買回來,節約點時間。
西北夏天的太陽毒辣,暴雨也似乎有這邊豪邁的風情,來勢洶洶,氣勢磅礴,路邊積水已經沒過了鞋底。
白雨眠左手提着一大袋馍馍,右手撐着從酒店借來的傘。
路上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蓋過了耳邊如泣如訴的暴雨聲。
白雨眠把傘擡得更高些,放眼望去,看見天橋對面的紅房子正冒着縷縷青煙,緩緩上升,與這城市的雨幕融為一體。
暴雨沒有澆滅大火,火焰從紅色磚房中鑽出,在雨幕中扭曲升騰,就像熔化的紅綢在鉛灰色天穹下的狂舞。
白雨眠意識到什麼,傘柄和塑料袋從手上脫落。她瘋了似的往前狂奔,數不清的雨滴砸在她身上不覺得疼,濃煙的氣味不覺得嗆。
她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又爬起,爬起後又跌倒。她穿過圍在外面的一圈圈民衆,拉過警戒線要往裡面沖,被維持秩序的消防隊員攔下。
白雨眠坐在酒店外面的階梯上,目不錯珠地盯着從酒店裡擡出來的擔架。一遍遍跑去,一遍遍失望。
大雨将她身上摔傷的血迹沖刷幹淨,卻怎麼也沖不走她的眼淚。
酒店電器年久失修,雨水順牆縫滲進來,打濕了電器,一聲爆炸,竄出明火。室内床單、被子、窗簾,易燃物比比皆是,火燒起來不可阻擋。
一小時後,災情終于被控制。她們的房間在走廊最裡間,妹妹被擡出來時她幾乎快認不出了。
護士安慰她,或許還有希望。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去到醫院的,也不記得在搶救室門口哭了多久。等父母從家裡趕到時,已是深夜時分,妹妹早已被宣布死亡。
白實易沖過去,給了白雨眠一巴掌。部隊裡待了小半輩子的男人,那一巴掌幾乎使盡全部力量。
白雨眠半邊臉頓時紅腫,滲出股股血水,觸目驚心。她的眼淚早已流幹,再沒有多餘的淚水。隻一個勁地低頭,說對不起。
她沒有照顧好妹妹。
趙蘭英在走廊上坐了很久,哭到沒有力氣才朝白雨眠走過去。看着她血流不止的臉頰,心髒像是被挖出來被車輪反複碾壓的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還沒有白實易那樣被痛苦和憤怒沖昏了頭。
那之後,白雨眠很長一段時間沒和白實易說過話。從前雖然待她們嚴厲,但偶爾也會帶着她們遊樂園,在生日給她們買小蛋糕、公主裙的父親再也不複存在。
白雨眠曾荒唐地想過:如果死去的是自己,父親會不會如此傷心?那些從前相處的種種在腦海裡鋪陳開來。父母待自己很好,但她總能在細微處察覺一些異樣。
小時候她也曾追問過父母,為什麼大家都說妹妹像爸爸,哥哥像媽媽,那我呢?我像誰呢?
爸媽說她一天想太多,有時間思考這些,不如把時間放在學習上來得實際,從沒正面回答過她。
同處一室的父女,從此成了路人。後來在趙蘭英的要求下,白實易也因為那次的沖動向白雨眠服過軟。
白雨眠是怎麼說的呢?
她說他沒有錯,她也不恨他。她隻是再也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純粹地愛他了。
那一巴掌劈開了兩人之間的連接,而長久的沉默和隔閡把他們的心推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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