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陳最的質問,陳最良眼中驚愕一閃而過,随即沉下臉,冷哼道:
“我對你做了什麼?我能對你做什麼?不過是借了你的劍用用罷了,别把你自己那些破事往我身上栽贓。”
他答得幹脆,反倒讓紀溫醒心裡那點懷疑有些動搖。
徐秋夫說過那劍氣詭異龐大,絕非陳最良所能駕馭。
但這不重要。
現在重要的是,撫州城隍手上的溯魂鏡。
“城隍爺,閑話少叙。”紀溫醒打斷他,“不如先聽聽我的買賣?”
陳最良眯起眼。
他不信紀溫醒,這女人狡詐如狐。
原本隻有她和滿含愧疚的陳最,他自信能無聲無息處理掉。
偏偏又冒出個叫紀遙光的煞星,一身蠻力駭人,自己拼盡全力才勉強抗衡,此刻早已是強弩之末。
他壓着不耐:“你說。”
“城隍爺拘着這厲鬼不放,無非是想替她謀個好歸宿。我能化她怨氣,送她上路。”
紀溫醒頓了頓,清晰吐出兩個字,“入人道。”
陳最良瞳孔微縮。
一個小小拘鬼使,敢誇此海口?他掃了一眼被拘鬼鎖鍊勒得痛苦扭曲的女鬼。
這是他唯一的女兒陳纾棠,新婚之夜慘死,化作厲鬼,背負數十條人命。
生前因果糾纏,死後怨氣沖天,陳纾棠封閉了神識,隻留下一個厲鬼的軀殼面對他,他試盡方法也無法化解,隻能強行将她拘禁在此處。
已經幾百年了,這幾百年,她多次突變,他都想辦法将她壓了下去。
好在他後來遇到了陳最,那陳最赤條條一個來到了撫州,胸口插着一把劍……
這劍氣能壓制陳纾棠身上的怨煞之氣,但似乎也在不斷地反噬着她的身魂……
唉,若隻如此這般,再拖下去,陳纾棠必遭反噬,終歸會魂飛魄散。
紀溫醒說能送她入人道?陳最良心尖被狠狠刺了一下。
女兒生前受盡委屈,死後還要受此煎熬……他緊握的拳頭指節發白。
可紀溫醒,能信嗎?
“城隍爺,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紀溫醒捕捉到他眼底的掙紮,适時開口,“你辦不到,未必别人也辦不到。”
“你想要什麼?”陳最良的聲音幹澀。
“溯魂鏡,借我一用。”
“溯魂鏡乃上古神器,豈能輕易外借?”陳最良立刻闆起臉,斷然拒絕,
“若你用它為非作歹,我如何向冥府交代?”
“換不換?”紀遙光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貼到紀溫醒身側半步之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目光銳利如刀,隻釘在陳最良身上。
“不換,我拆了你這廟。”他的聲音不高,卻透着股不容置疑的蠻橫。
陳最良臉色瞬間鐵青,他死死盯着紀遙光,那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僵持片刻,他猛地一揮手,廟内無關的陰差鬼役瞬間化作青煙消散,隻留下他們幾人和那掙紮的女鬼。
“阿姐,”紀遙光轉向紀溫醒時,聲音裡的冰碴子瞬間融化,隻剩全然的信賴和關注,
“放心,我守着。”他眼角餘光掃過旁邊眼神空洞的陳最,毫不掩飾地皺眉,低聲嘟囔,“……廢物點心,淨添亂。”
陳最被那鄙夷的嘀咕刺得回神。
從見到那把劍,他就覺得腦子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沉重又混沌。
無數記憶碎片在識海裡瘋狂沖撞、旋轉,卻拼湊不出任何完整的畫面,隻有胸口傳來的陣陣撕裂般的鈍痛,提醒着他與這個世界的關聯。
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不适感,看向紀溫醒:
“你打算怎麼做?她怨氣深重,血債累累,連入畜生道都勉強。你一介拘鬼使,還能淩駕輪回法則之上不成?”
語氣裡是毫不掩飾的懷疑。
“能不能入人道,先得化了她的怨。”紀溫醒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事,
“我探過她的記憶,她死得冤,那些人命,不該全算在她頭上。”
她伸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女鬼冰冷的手臂。
陳最這才想起紀溫醒那特殊的能力——通過觸碰讀取記憶。
他默然,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遙光,看緊點。”紀溫醒最後叮囑紀遙光一句,眼神交彙間無需多言。
她深吸一口氣,擡起手輕輕地放到了到女鬼陳纾棠燒的焦黑的天靈蓋上。
刹那間,一股陰寒暴戾的意識洪流狠狠撞向紀溫醒的神識!
她悶哼一聲,身形微晃。
幾乎在她觸碰到女鬼的同時,紀遙光的手已穩穩按在紀溫醒肩頭,一股溫厚卻霸道的力量瞬間透入她體内,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将那股試圖反噬的厲鬼兇煞之氣死死壓制下去。
女鬼凄厲的尖嘯被拘鬼鎖鍊扼在喉中,徒勞地扭動着。
紀溫醒定了定神,閉上雙眼。
她的神識強行擠入一片混亂血腥的意識漩渦。
場景驟然轉換——
潮濕微涼的空氣裹挾着雨後泥土和草木的氣息湧入鼻腔。
紀溫醒打了個噴嚏,擡眼便看到了七八歲時的陳纾棠。
小女孩粉雕玉琢,正拉着乳娘的衣角撒嬌,央求去花園玩。
乳娘拗不過,滿臉寵溺地牽着她走向後園。
剛進園子,就撞見風塵仆仆歸來的陳最良。
他身後跟着一個渾身髒污、眼神怯懦的男孩,年紀與陳纾棠相仿。
“爹爹!”小纾棠歡叫着撲進父親懷裡。
陳最良抱起女兒,眼中是難得的柔軟:“棠兒乖,這是江白。他爹娘……在倭亂中沒了。”
男孩低着頭,不敢看人。
小纾棠卻掙脫父親的懷抱,好奇地走到江白面前,毫不嫌棄地拉起他沾滿泥污的手:
“我叫纾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喂金魚?”
男孩受驚般擡頭,對上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眸。
……
時光在紀溫醒眼前飛速流逝。
江白留在了陳府,成了陳纾棠的貼身護衛。
少年身姿日漸挺拔,眼神堅毅如鐵,唯獨望向陳纾棠時,那目光便化作了春日最柔和的溪水。
少女的心事如同含苞的海棠,在無人處悄然綻放。
陳最良豁達開明,并未因門第之見阻攔。
在女兒含羞帶怯的請求下,他欣然應允了這門婚事。
記憶的畫面充滿了甜蜜的色彩。
直到某個夏日的午後,江白忽然失蹤了一整日一夜。
當他再次出現時,表面一切如常,但紀溫醒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被強行壓抑的陰鸷。
沉浸在待嫁喜悅中的陳纾棠并未察覺,隻當心上人被父親委以重任,愈發忙碌。
“小姐!江副将回來了!”乳娘的聲音帶着喜氣。
陳纾棠提着繁複的嫁衣裙擺,像隻輕盈的蝶,飛奔至前院。
江白正神情肅穆地聽陳最良布置新的海防。
她安靜地立在廊下,直到父親揮手讓江白退下,才雀躍着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