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後一縷殘陽如血,将天際染成暗紅色。灰霧自山谷間升騰而起,像無數遊魂在天地間徘徊。扭曲的枯枝伸展着嶙峋的枝丫,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争哀鳴。細碎的雪粒裹挾着砂礫,拍打在拂月蒼白的臉頰上,又簌簌落在她如瀑的青絲間,很快便消融不見。
"當啷——"
一聲脆響劃破死寂。佩劍從她染血的指間滑落,鮮血滴在焦黑的土地上,這片荒蕪許久的大地竟像是開出花來。面前那半人半魔的怪物身形一晃,終于轟然倒地,濺起一片塵埃。
"赢了!我們赢了!"遠處觀望的修士們爆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聲音在山谷間回蕩。"天魔已死,浩劫終結!"
十年。整整十年的天魔之災,無數城池化為廢墟,千萬生靈塗炭,終于在這一刻,在她手中畫上句點。
拂月跪倒在血泊之中,冰冷的土地透過破損的衣料刺痛她的膝蓋。她能感覺到生命正随着傷口不斷流失,溫熱的血液浸透了層層衣衫,在身下彙聚成一片暗紅。這個被整個修仙界稱作萬年難遇的天才,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氣息。
風吹起拂月散亂的長發,露出那張沾滿血污卻依然豔麗的面容。她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的歡呼聲漸漸遠去,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紗。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她恍惚地想,她居然也會死嗎?若幹年前誰敢詛咒她死,拂月必然看都不看對方一眼,毫無意義的詛咒和講笑話有什麼差别。
天邊射出一道金光,一顆看上去平平無奇的石頭突然出現,石頭上金色的銘文浮現,照耀大地,已經被焦土焚燒殆盡的荒蕪之地生出幾處生機。
幸存者又開始大呼:“天道石現世,是天道拯救了我們。感謝神明庇佑。”
拂月用最後一絲力氣撐住讓自己不要倒下,默默在心裡罵髒話,她十年殚盡竭慮,換來如今的勝利,十年間這破石頭都不知道在哪躲着,這時候出來攬功了,若神明都如天道石這般不要臉,那她這數百年到底修了個什麼鬼。
"嗬......"
一聲微弱的喘息突然拉回她的神智。天魔還沒有死,他目光凜然盯着她,拖着殘破的身軀,四肢并用向她爬來,在地上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被魔紋侵蝕的半張臉猙獰可怖,現在他的樣子真的太醜了,醜得不忍直視。
"師尊......"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為何殺我?"
這聲久違的"師尊"讓拂月心頭一顫。自他堕魔後,已有十年未曾這般喚她。一開始兩人刀劍相向,後來他已徹底失了神智,變成一個隻懂殺戮的怪物。上一次聽見這個稱呼是什麼時候?是在廣明門的練武場,還是在後山的竹林?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又迅速退去,隻留下滿心苦澀。
“你竟然會殺我,你怎麼舍得傷我?”明明是他犯下彌天大錯,現在卻字字控訴拂月的無情。
恍惚間,拂月想起昔年兩人尚有一份師徒情誼的時候,拂月總會叮咛他,讓他萬事小心,莫要受傷,原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若重來一次......"拂月強撐着重傷的身體,顫抖的手指握住劍柄,将最後一絲靈力注入其中。劍身泛起微弱的金光,映照着她決絕的眼神,"我定在初見時......取你性命。"
她要以身為祭,設下永世封印。這是她作為師尊最後的責任,也是她對自己識人不明的懲罰。
天魔忽然笑了。那笑容在他殘破的臉上顯得格外詭異,眼角的紅痣如血淚般妖冶。他伸出傷痕累累的手,不顧鋒利的劍刃割破掌心,緊緊握住劍身。
"你忘了我......"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帶着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我也辜負了你......這局你我都輸了。"
一朵扶桑花憑空出現在他血肉模糊的掌心,花瓣鮮紅似血。在觸碰到劍刃的瞬間,花朵化作一道妖異的紅線,如活物般順着劍身蜿蜒而上,轉眼間就将拂月的手腕與劍柄纏繞在一起。
天邊烏雲驟然散去,萬丈金光破雲而出,将這片飽經戰火的大地籠罩在奇異的光暈中。這景象本該充滿希望,卻讓拂月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我們之間......不會結束。"天魔扯動紅線另一端,逼她向自己靠近。他的瞳孔已經擴散,卻依然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師尊......我等着你。"
劍光閃過,紅線應聲而斷。拂月在意識消散前,聽見自己神魂碎裂的聲音,清脆如琉璃落地。最後的念頭閃過腦海:這樣也好,神魂俱滅,她與這個孽徒永生永世都不會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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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年曆兩千三百八十年。
廣明門禁地,宣坤洞。
厚重的石門在沉悶的轟鳴中緩緩開啟,積雪簌簌落下。一道纖細的身影踉跄而出,在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淩亂的腳印。
"咳——"
一口鮮血從喉間湧出,在皚皚白雪上綻開刺目的紅梅。拂月跪倒在地,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四肢百骸傳來的劇痛如此真實,提醒着她:這不是黃泉,她竟然又重活了一次。
她顫抖地擡起手,看着掌心清晰的紋路。這不是幻覺,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一切悲劇開始之前,回到了那個孽徒還隻是廣明門一名普通弟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