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鬼節,陰門大開。本是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的日子,樂平城卻是難得的熱鬧,城中百姓圍坐在護城河邊,虔誠祈禱,謝臨遠被穿上花花綠綠的祭祀服飾被綁在桅杆上,隻等着月上中天,便被投入河中祭河神。
夜色籠罩大地,烏雲慢慢将月亮遮住,天地間漆黑一片,隻有百姓祈禱聲和水聲在空中回響。時辰越來越近,祈禱聲慢慢變得尖銳,衆人睜開眼睛,好似眼中猩紅一片,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然後跪倒在地上,連連叩頭,紛紛高喊:“河神萬安,河神萬安。”
終于,天際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黑暗吞噬,一陣狂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水面卷起旋渦,綁着祭品的桅杆吱呀一聲斷開了,謝臨遠掉入河中,很快便被河水吞噬。
風停了下來,月光重新照亮地面,祈禱的百姓四散開來,在子時将至時他們又一次完成了祭祀。
墜入水中的一瞬間,謝臨遠睜開眼睛,岸邊星火點點,水下卻一片寂靜,然而衆人紛紛退避三舍,生怕水底下的怪物出來吃了他們。
他徐徐吐出一口氣,任由旁人将自己五花大綁推了出去,如無數次重複的夢境一般,再次被投入那片陰寒的河水中,看着水怪向自己逼近,在他閉上眼睛聽天由命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陣清脆的銀鈴聲自耳畔響起,随後就是一道白光,血腥味彌漫開來,有人揪住自己的後頸将他從水中撈了出來。
她來了,他想。
所有的一切曲折恩怨都從這一刻開始,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尚且年幼的自己被水中撈出來的一瞬間。
“如今世道混亂,人命輕賤,飽受妖魔侵害,卻沒想到自己同族還對自己下死手。”女子聲音散漫,置身事外看着這一場鬧劇。
“你是誰?竟敢破壞我們除妖大計?”
義正言辭質問的,是謝臨遠的父親,那個自他出生十餘年與他見面次數屈指可數的父親。自從因為他出生時母親難産而亡便将他丢在後院,十餘年都當是沒有這個兒子,連名字都沒有取一個,隻是個任人擺布的半大少年,而當有道士前來說必須用一童子做誘餌方能引出水怪時他便毫不留情将自己推了出去,靠着衆口稱贊的深明大義穩坐族長的位置。
女子長劍在水中一挑,挑出半截水怪的屍體摔在岸上:“水怪已除,這人可以保下了嗎?”
四周一片寂靜,忽然呼啦啦圍觀之人跪了下去,對着她三叩九拜:“多謝姑娘,多謝姑娘救我全族上下一幹老小性命,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空話就不必說了,我要人。”少年郎半睜着眼,見她摸遍全身,掏出十幾兩碎銀子扔在地上,銀子滾動一圈,滾到了那深明大義的族長腳邊:“銀子歸你,人歸我。”
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人,能用來做一份人情父親自然是求之不得,當即便答應了下來。從頭至尾,都沒有人問過少年的意願。
等少年睜開眼,已經到了一片陌生之地,他被放在一塊石頭上,銀鈴聲慢慢靠近,模糊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她伸出一隻手:“你日後便是我的人,我帶你走。”
她生了張太過張揚的臉,說話也算不上溫和,身上還帶着幾分血腥味,因此少年下意識向後一退,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她神色未變,隻是将手收了回去:“願不願意,你都沒有其他選擇,隻能跟我走。”
她站起身,遙望遠方,紫衣蹁跹:“你的家鄉是臨遠郡,那日後你便叫臨遠吧,還是姓謝。左右以後也回不來了,留個姓氏作紀念。”
他以為她會将自己對他的恩情一一說清楚,好好敲打一番,讓他日後定要百依百順,銜環相報。但沒有,她神态自若,雲淡風輕,好似不是救了個人,隻是路邊撿了一隻小貓小狗一般。
“你要帶我去哪?還有,你是誰?”謝臨遠終于說了第一句話。
“浮玉。”她轉過身,嘴角噙着笑,好似梅花落在終年不化的積雪,融開積年累月的寂寥:“我叫浮玉,這個名字你要永遠記住。”
“浮玉……”謝臨遠喃喃自語,他睜開眼睛,黑暗從身邊在他身邊蔓延,他又做了一場夢。
不過這次不同,他醒來不再是空無一人的寂寞,不遠處站着一個人,身形與夢中有幾分相似,甚至轉身看向自己時嘴角的笑意也與夢中相差無幾。
“怎麼了?被人藥下多了蒙了?”拂月問他。
樂平城中人怕他們臨時反悔,在燭火中藏了迷魂香,謝臨遠年紀小修為淺便中了招,等醒過來便已經被人丢進護城河中。幸而拂月在下遊将他撈了出來,不然可就真要喂水怪了。
那夜發現水怪在神廟中留下的印記後拂月便将柔兆打發出去,讓他去查一查之前祭祀的童男童女是不是都有這樣的印記,拂月也提前去護城河設下結界,等着甕中捉鼈,而謝臨遠就可憐兮兮的暫時被丢下,聽天由命了。
現在他渾身濕漉漉的站在自己身邊,更襯得肩窄腰細,眉眼帶着水汽,唯眼角那一顆紅痣紅的耀眼。
“在這,仙尊,那東西要跑了。”
“看着,别讓他潛進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