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津生心頭有一絲微妙的不舒服,他看了眼手表,走到曼卿身邊催促道:“我進去打一頭就走。”
他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秉鈞先走。
秉鈞朝曼卿微微偏頭,“女士優先。”
他們這個翻譯俱樂部在一間飯館的地下室裡頭,故而是往下走。
冬日天冷,老闆讓女仆添了一塊厚重棉布當做簾子,曼卿掀開簾子,便聽見裡頭傳來一陣雄渾而又爽朗的笑聲。
她總覺得這聲音聽起來有一絲耳熟,方津生倒是先一步做出反應——這是唐如芸的聲音,那天他聽了足足兩個鐘的聲音。
難得的,他退縮了。
他朝曼卿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我忽然想起還有行李未收拾,少不得歸家一趟,我就不去了。”
高曼卿本想說一句自己同去幫忙,然而在林秉鈞面前,她又說不出這樣的話——仿佛她上趕着給别人當太太似的。
秉鈞頗為遺憾地歎了口氣,他拍了拍方津生的肩膀道:“還想與方醫生探讨一番藥學問題,倒是來不及,若不是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忙,我必然送方兄一程。”
方津生頗不在意地擺手,“那自然是林先生生意要緊。”
曼卿回過身來,送他到馬路邊,“你要不要雇一輛車?”
方津生倒着小跑,一邊笑着大聲同她告别,“這樣跑!暖和!”
曼卿也笑着看他,看他的身影逐漸在遠處變成一個小黑點,然後消失不見。
林秉鈞擡腿慢步走到曼卿身邊,不知何時又點上了雪茄,煙霧在路燈下如同扭曲的鬼影。
他眯着眼,聲音低沉,仿佛一顆流彈落在曼卿耳邊,“希望他不要辜負我那一筆贊助費。”
曼卿猛扭頭過去,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林秉鈞笑道:“選擇權在他不在我。”
像他這樣出錢資助情敵進修的大善人,在古今中外打着燈籠也難尋一個。
高曼卿默然,便是林秉鈞故意的她又能如何,大好的前途在方津生面前招手,她沒有立場阻止。
“卑鄙。”高曼卿冷冷吐出兩個字,轉身急匆匆往俱樂部去。
林秉鈞将她一切反應盡收眼底。
他自嘲地想,好在如今方津生在明處,他這個卑鄙小人在暗處。
知道曼卿不願意同自己扯上關系,他在寒風中多待了一刻鐘時間,臉上整理出一個遊刃有餘的笑,才悠悠地往地下室走去。
俱樂部老闆還在那裡等着他。
送走了方津生,高曼卿總有些怏怏的,她在前排書架上随手拿了一本新到的小說,翻了幾頁便空坐着發呆。
人精神不濟的時候,看外文和看天書沒什麼區别。
雖說從前來俱樂部不是為了方津生,但現在沒有方津生她竟也不知如何自處。
唐如芸在模仿南洋人說英語的強調,惹得衆人一陣一陣發笑。
她眼角餘光瞥見了高曼卿來,便止不住朝門口那個棉布門簾張望,也不說話了。
可惜她等的人沒有來。
她坐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沒見方醫生?”
曼卿覺得如芸很好玩。
她能看出來自己和方津生關系不一般,但是又能自然地表達自己的喜歡。
她含笑,“方醫生去外地了,一時半會你怕是遇不着他。”
唐如芸不知怎的,吐了口氣,她神色怔怔,“他走了我也要走了。”
曼卿有些不解,“他半年便回來了。”
如芸慘然一笑,“我要回老家結婚,還打算給方醫生帶喜糖,倒是沒機會了。”
說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玻璃瓶,那是她買來的摩爾登糖。
“等方醫生回來,勞煩你幫我交給他。”
曼卿收下糖,盯着玻璃罐上印的标簽,淡聲道:“時下主張自由戀愛,你不必勉強自己。”
唐如芸搖了搖頭,“自由戀愛也好,摩爾登糖也好,都是城裡才有的,我不是城裡人,我的根在鄉下。”
曼卿張了張嘴,想要反駁,然而此刻所有言語都顯得刻薄又不近人情。
她拍了拍唐如芸的手,這女子的手和她的内心一樣,始終火熱。曼卿覺得她和唐如芸的關系在此刻不斷拉近。
“你什麼時候動身,我去送送你?”曼卿真心實意地問道,“我家裡還有幾冊《小說月報》,你要是不嫌棄盡管拿去。”
唐如芸幽幽一歎,“你和方醫生都是好人。那年他來廠子裡做義診,我當時遠遠看着他,就想嫁給他這樣的人。後來教我打聽到了他所在的醫院,我遠遠望了一眼,就知道我夠不到。老天保佑,讓我知道了這個俱樂部,這麼個去處。”
她低頭一笑,哀戚地看了曼卿一眼:“如今這世道,老天誰也不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