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等陳亦揚回來,就會發現這裡有兩個喜歡橘子味的幼稚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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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鬧鐘的周日,徐硯白準時在清晨五點鐘醒來。
空氣濕冷,窗外天空灰蒙蒙一片,徐硯白下樓洗澡,在衛生間換下後背濕透的睡衣。
徐奶奶還在卧室熟睡,六點整,他背着琴盒離開院子,沒如往常等到煤球,獨自走進空曠林間。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自從三歲那年,徐硯白就被要求早起練琴,并不意外接到電話,接通問好:“母親今天身體還好嗎?”
“沒什麼胃口,”電話裡,徐母幽幽歎氣,“昨晚我難得睡着,你爸還半夜三更帶着渾身煙酒味回來,早知如此,就該趁早流掉肚子裡這個孩子。”
徐硯白停下腳步,溫聲:“您這樣說,弟弟妹妹聽到會難過的。”
“我真是命不好,”和以往一樣,母親仿佛聽不見他說話,自顧自道,“當初為了支持你爸事業,我放棄事業和家庭跟他背井離鄉;好不容易條件好了又生下你,隻能在家相夫教子。”
“我這輩子都賠給你們了,可你們怎麼對我的?你爸成天不着家就算了,連你也一聲不吭就走,我再生一個有什麼意義?”
這些話聽過上百遍,徐硯白沉默地傾聽母親發洩,隻能道歉:“您别生氣,對身體不好。”
“我身體好不好,你們真的在乎嗎?嘴上說的好聽、根本沒人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深冬晨間寒風呼嘯,聽筒人聲随着思緒放空而逐漸飄遠,徐硯白背着琴盒站在無人林間,右手因為長時間舉着手機,冰冷的指尖有些僵硬。
他忽地懷念起煤球屁颠颠跟來的日子,手冷時,還可以摸摸小狗暖乎乎的肚皮。
結束通話前,母親的話将他拉回現實:“李秘書昨天下午去那個孩子家裡了,夫妻倆還是拒絕我們的幫助。”
許久,徐硯白沉沉嗯了聲:“我知道了,謝謝母親。”
“那件事......本來就不是你的錯,别再想了。”
連母親也說不下去,匆匆挂斷電話,聽筒傳來忙音。
活動凍僵手指,徐硯白将整理好的食譜短信發給管家,拜托他給母親多做些助眠安神的湯食。
手機震動,是Q.Q推送消息,通知身為群聊管理員的徐硯白,有3名成員退出群聊。
仔細算來,在他退學的兩三個月前,曾經熱鬧無比的班級群聊就再沒人發言,隻有其他人的退群提示,還證明他留在群聊。
徐硯白垂眸,半晌主動退出群聊、卸載程序,将手機調至飛行模式。
不習慣郦鎮深冬寒冷,他練琴時有些心不在焉,頻頻走神,爛熟于心的曲譜也突然忘記。
無奈笑笑,徐硯白提早結束練習,背上琴盒原路返回。
兩幢對立獨棟矮樓映入眼簾,遠遠聽見隔壁傳來對話聲。
“說過多少次,狗不能吃鹹吃油,你們父子倆居然還敢給煤球喂糖醋排骨?!”
“媽,我們用水涮過好幾遍了,而且就喂了一塊——”
“臭小子不許狡辯!苗肅你還敢笑?以為在兒子面前,我不敢說你是吧——”
充滿生活氣息的對話從二樓大敞的窗口傳來,徐硯白仰頭遲遲未動,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經過。
女生腳步猛然一頓,轉身看清樓下來人,圓眼倏地睜大。
晨曦灑落人間,溫柔落在女孩頭頂翹起的黑發、紅撲撲的臉、和瘦削的肩膀,身體探出窗框朝他笑着招手時,像是從天而降的精靈,有着不染塵世喧嚣的明淨與靈動。
四目相對,苗荼拿出手機晃了晃,連忙低頭打字。
兩人昨天互換過手機号,徐硯白解除飛行模式,短信接連跳出界面:
【苗荼:你是來找煤球的嗎?】
【苗荼:陳亦揚早上亂喂他吃的,媽媽在發脾氣,你直接去前院側門,我現在把煤球抱來。】
徐硯白甚至能想到,女生打字時的表情,眼底一片柔和。
擡頭果然再見不到人,他依言沿着圍欄向前,不遠處看見堆砌木柴的角落,有一道隐蔽的廢棄木門。
很快,苗荼裹着厚厚棉服出現在門口,懷裡抱着漆黑的煤球,因為來得急,臉頰微微泛紅。
看見徐硯白站在側門外,女生圓眼亮了亮,翹起發絲随着跑步的動作上下輕晃。
徐硯白彎腰抱起腳邊煤球,見苗荼在幾步外突然刹住,詢問:“你有話要問我嗎?”
猶豫片刻,苗荼點點頭,口袋裡拿出手機,将提前寫好的短信遞給他看:
【你今天結束練琴的時間很早,發生什麼事嗎?】
“......”
訝于女生的細膩,徐硯白一時語塞,打量他臉色的苗荼立刻收回手機,匆匆又解釋:【我是看你臉色不太好才問的,沒有其他意思。】
女生目不轉睛地看過來,黑眸烏亮,眼底是不加掩飾的擔憂。
四目相對,徐硯白率先錯開視線,收回嘴邊的“我沒事”,改口輕聲:
“天氣有些冷,所以提前結束了。”
話畢果然見女生蹙眉,皺着小臉苦想幾秒,唰的轉身朝家門口跑去。
二樓訓斥聲還在繼續,徐硯白無心再聽,沒一會就等到苗荼推開大門,棉服拉鍊系到最上方,雙手護着微微鼓起的胸口,快步走來的模樣略顯滑稽。
隔着鐵圍欄,女孩解開拉鍊,從懷裡小心翼翼拿出搪瓷杯,眼神期待。
徐硯白難得愣怔,遲疑地越過豎杆伸手。
搪瓷杯很有年代感,沉甸甸輕放在他手心,熱意自杯壁傳遞指尖,緩緩流向心口。
他揭開蓋子,濃濃的姜味撲鼻,熱氣争先恐後從杯口湧出。
徐硯白不太确定:“這是生姜水嗎?”
東西安全送達,苗荼如釋重負地笑着點頭,唇下梨渦淺淺,想到什麼又拿出手機,不嫌麻煩地打字解釋:
【媽媽冬天會熬生姜水,能驅寒暖胃】
【聽說上海人喜甜不吃辣,所以我多放了紅糖,不夠你可以再加】
【郦鎮冬天比上海冷,你要多穿些,感冒會很難受的】
徐硯白垂眸,目光落在女生卷翹纖長的睫、笑時微微鼓起的臉頰肉、以及打字思考時拇指無意識輕觸屏幕的小動作,回憶初見那晚苗荼生疏無措的神情,眼底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苗荼突然擡頭,兩人視線相撞,徐硯白學着她剛才模樣,将杯子抱在胸前用大衣護住,溫和一笑:
“好,我會聽話的。”
“......”
苗荼神情有一瞬呆滞,随後巴掌大的臉肉眼可見地變紅;她忙亂點頭,突然忙碌地向上指指表示要上樓,轉身就走。
期間還被跑上前的煤球絆住險些摔倒,晃了晃穩住身形,然後跑得更快了。
徐硯白哭笑不得地望着女孩背影徹底消失門口。
他剛才,有說什麼失禮的話嗎?
以同樣滑稽的姿勢護着杯子回去,推開院門時,徐硯白不知怎麼,想起苗荼每每打字解釋的匆忙。
他忽地想,如果自己能看懂手語就好了。
老人正在廚房忙碌,見到造型奇異的孫子,不由愣了愣:“這是怎麼了?”
“沒事的。”徐硯白禮貌點頭問好,解開拉鍊取出搪瓷杯,徑直走向廚房角落的橫櫃,翻出保溫杯,倒入生姜水。
“有什麼好消息嗎?你看上去很高興,”徐奶奶走近,好奇看着孫子不知哪弄來的搪瓷杯,“你喜歡喝生姜水?下次奶奶給你煮。”
“不麻煩您了。”
徐硯白笑着溫聲拒絕,低頭專心将保溫杯擰緊,手指撫上空底的搪瓷杯,汲取杯壁殘餘的溫熱。
他隻是希望,這杯生姜水能冷得更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