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出于人類在上萬年的演化過程中進化出本能的自衛心理,這段時間以來,不管桌邊各位是怎麼在睡不着的日子裡翻來覆去地思考這個問題,或是在私下一對一的環節拿它當作一種武器來攻擊對方,大家都非常默契地沒有把這件事拿到明面上來談,當着衆人——尤其是梁覺星的面——正式讨論。
其中大部分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忽略梁覺星已婚的身份,以此讓自己更加毫無負擔地去接近她、亮出尾巴、吸引注意。
但是現在,引線點燃、炸彈轟然炸開,沖擊波不管遠近,把每個人臉上那層虛僞做作的表皮都炸了個幹淨,哄自己的謊言在空中飄遠,徒留下一臉難堪的的髒亂灰燼。
陸困溪坐在那裡,腰背挺直,表情巋然不動,垂着眼睛,沒有看任何人,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層陰影,因而眼窩更加凹陷,顯出一種非人般疏離而冷漠的英俊。
半年前,他有一段時間突然瘋了——不是沒有趣味的比喻,而是現實意義上的精神錯亂,從某一天起,沒有任何征兆,突然确信梁覺星已經死掉。
不是“以為”“幻想”“聽說”“夢到”“恐懼”,而是明确的“知道”。
像是腦子裡被植入一個結論,一覺醒來,梁覺星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
他在那之前已經出現情緒上的問題,是他的經紀人先發現,和梁覺星分手一段時間後,他對很多無所謂的細節突然變得挑剔,像一種對暴躁情緒自我壓抑後的處理結果,于是心理醫生從每月一次的網絡聊天改為每周一次從德國飛過來對他進行心理診療。
他一開始有些回避,不想承認自己的心理問題是由一場失戀引發——這聽上去未免太軟弱無能、卑微可憐。
醫生倒是認為這點很正常,他了解陸困溪的身世,幾乎可以算是家庭服務員性質:“因為你沒有受過挫折,所以突然間來個大的你就承受不住了。”
“你知道Zeigarnik effect嗎?一種記憶效應,指人們對于尚未處理完的事情,比已處理完成的事情印象更加深刻。”他想引導他,讓他相信他現在所有難以承受的痛苦并未源于他對梁覺星的“愛”。因此可以放松身心,不必焦慮,知道時間過去,執念消散,一切都會變好。
陸困溪有一段時間接收了這個說法。
直到某天醒來,發現梁覺星死去。他的精神徹底崩潰。
老朱連夜把他塞進完全封閉、沒有任何信息可以洩漏出去的精神病院。
醫生在第五天早晨趕到。
當時陸困溪站在窗台邊,透明玻璃窗外加裝了一層鋼筋網,像某種冰冷的容器把他困在裡面——這裡的窗戶外層甚至不能用鐵絲防護,因為有些病人會咬斷防護網然後用斷裂的鐵絲割斷自己的手腕。
清晨的陽光穿透薄霧照過網罩,在牆面和地闆上落下一個個十字架形狀的影子,陸困溪站在其中,像站在無比自由卻無法掙脫的教堂裡。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領口下能看到嶙峋的骨頭,消瘦,蒼白,手腕上有束腹帶捆綁後留下的痕迹。大概因為服藥的緣故,他的臉色不再一如既往的堅毅冷酷,而顯出一些難能可貴的脆弱溫柔。
門打開,他的目光看過來,起初有些渙散,像實在太過疲憊,超出身體的負荷能力,精神無法集中。醫生有一瞬甚至懷疑,陸困溪是否認出自己。
下一秒,他得到答案。
陸困溪在稀薄的光色中笑了一下,像獲得解惑、終于釋然,他問醫生:“這不是愛嗎?”
他遍體鱗傷,站在靈魂的碎片之上。
那些欲望、憎惡、嫉妒、疼痛,從他身上流過,他一一承受。□□損傷、靈魂破碎,在所有将醒未醒的夢裡、真實破敗的幻覺中,終于看清,這就是愛。
他對梁覺星,是愛。
再次得到梁覺星的消息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梁覺星再也無法從他身邊離開,無論生死,他要纏住梁覺星,像所有死不瞑目的亡靈,陰魂不散、日夜纏着兇手。
他那時坐在陽光下,但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畸形的怪物,濃黑的血液從他的身體裡湧出,卷裹着所有痛苦與歡快的記憶、情欲與理智,那隻怪物迫切地想把自己剖開,然後将梁覺星裝進去,裝進自己的身體裡,塞進自己的血肉中。
他會呼吸她的呼吸,他會完全将她豢養。直至兩人的靈魂也相融,他要她永生永世無法擺脫。
梁覺星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她必須接受他的愛。
甯華茶猛地擡手甩開酒杯。
在爆裂破碎聲中,陸困溪端起酒杯,對梁覺星遙遙一點:“恭喜你。”
——即便她已經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