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叫我媽媽,在研究院裡要叫我老師或者主任。”女人皺起眉頭,“不要哭了,不允許在這裡睡覺,這裡沒有被子,空調溫度調的很低,你的抵抗力不夠好,很容易感冒。”
“如果感冒了你的白細胞總數會升高,并且攝入的藥物會對實驗結果産生影響。”女人說完偏頭用下巴示意,“從櫃子裡出來,把你弄髒的衣服一起拿出來,等會兒抽完血送去洗。”
雲賀從櫃子裡爬出來,筆直穿過兩個成年人,來到辦公桌前拿起之前女人敲打的文件翻看起來。
果然跟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文件裡是一片空白的,這個夢境跟他的記憶完全一緻,他當時沒有接觸過的東西,現在也無法查看。
夢裡所有的人都會按照流程走一遍劇情,不管他做什麼,都不會中止,也無法改變,直到他從這場漫長的夢裡醒來。
“你為什麼要躲在這裡,”女人對着空蕩蕩的櫃子訓斥,“今天是抽血的日期,你應該主動來找我。”
雲賀盯着女人看了一會兒,他也記不清這一段場景在睡着後的夜晚重複過多少次了,甚至已經記不清一開始自己是怎麼回答她的了。
他以前入夢的時候也崩潰過,破口大罵過,對着像NPC一樣隻會重複固定台詞的兩個人歇斯底裡,将這兩個人斥責的體無完膚。
但夢還是會纏着他,在他每一次睡着後的夜裡。後來他麻木了,也可能是他長大了的緣故,他不會在夢裡崩潰哭泣,像是失去了所有跟他們溝通的力氣一樣,呆呆地坐在房間的角落裡,直到轉去下一個場景。
但這次入夢的雲賀不知道為什麼,心底那汪沉寂很久了的潭水又開始泛起漣漪,他猛地擡起頭,死死盯着女人的眼睛,眼角因為用力過猛,血管都在凸起跳動。
但他的語氣是很平靜的,甚至帶着點兒自嘲的笑意:“……因為很疼啊,去抽血的話。”
“你為什麼一直哭?我跟你受/精/卵細胞的另一位供體都沒有哭哭啼啼的習慣!”女人雙手抱胸,側身往旁邊讓了一下,“自己去拿紙巾把臉擦幹淨,不要擺出這種态度。”
旁邊男人推了下眼鏡,“我們把你培育出來是為了方便我們研究課題,并且保證我們優質基因能延續下去,并不是來讓你給我們添麻煩的。”
“你們有沒有想過啊,”雲賀撐住桌子邊緣,吃力地把自己挪了上去,兩條因為長期失血所以蒼白細瘦腿在桌沿一蕩一蕩的,“我有時候其實挺恨你們的,因為這種理由……就把我帶來這個世界上。”
“你跟他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當時在培養倉裡的時候我就說了中止這項計劃,這個孩子根本沒有融合繼承我們最優秀的基因,看看他現在,根本不聽話!”女人冷笑一聲,絲毫不掩飾語氣裡的嘲諷。
“你說要終止這項計劃的時候他已經九個月了!從培養倉裡拿出來也能活下去!你那時候說終止計劃?你是想把一個活生生的嬰兒殺死嗎?你怎麼不去終止?”男人不甘示弱,“這個計劃剛開始的時候我就說過不贊同,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七十!”
“……”雲賀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着,“我遇到了他,在二十年後。”
“因為人都是會變的!那時候我們還相愛,況且百分之七十的概率已經很高了,為什麼不能争取一下?”女人像是被戳到了痛處,聲音拔高,有些刺耳。
“那你為什麼不敢去親自處理他!為什麼非要把一切過錯都推到我身上?你在逃避責任嗎?”男人推了推眼鏡,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口吻說,“你自己不願意殺死一個嬰兒,于是就把一切都丢給我?但很抱歉我不想一輩子都是替你善後的人,我就是無法忍受你這一點才提出分手的。”
回複男人的是女研究員更加陰陽怪氣的嘲諷,雲賀看着他們争吵,看着桌子上的紙巾越來越少,角落裡的垃圾桶多了很多白色的紙巾球球。
“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他了,他還是那麼……漂亮,”雲賀用一種很自豪的口吻,像是在為親密的家人介紹他珍藏了多年的藍寶石一樣,棕色的瞳孔裡露出亮閃閃的光。
“一開始見到他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但緊接着我就……我沒辦法面對他,我該怎麼面對他呢?我和他之間……有太多不美好的回憶了。”
雲賀語氣變得落寞,房間裡充斥着那兩個研究員的争吵聲,讓他的自述幾乎微不可聞。
“但是還好,他好像不記得我了,所以我也裝作是跟他初次見面的樣子。”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起碼不會有太多之前不好的回憶,變成我們之間的阻礙……”
“但現在我可能要跟他談談了,”雲賀思索片刻繼續說道,“我覺得繼續瞞着他不太好,畢竟他不應該被蒙在鼓裡,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後,做出的選擇對他而言,才足夠公平。”
在這間不大的實驗室裡,兩個研究員愈發不體面的争吵聲中,雲賀擡頭看着天花闆裡嵌着的燈帶,笑得一副很幸福的模樣,眉眼嘴角都是彎彎的。
“因為我喜歡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