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以袖拭淚跑下一道緩坡,迎着秋日晚風從橫七豎八條的田埂間穿過,一口氣沖到村頭的一面大潭邊。
及至潭邊她卻枯站了許久,愣愣望向遠處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
她自半年前被徐家用兩個尺頭、十六兩銀子權作聘禮買下,三月前剛滿十六歲上,徐母将她與大兒子徐金寶作了親。
誰料成親當日,抓壯丁的官差忽然在洞房前将她新婚的夫婿抓走。
度日如年的等了數月,當着邊陲戰事終于平定之際,十日前官府忽來報,她的丈夫已稀裡糊塗死在了戰場裡,同村的都道死後他那殘缺不全的屍骨已連同戰友的被一同草草扔在了萬人坑。
姜婵嫁來的這幾月,多嘴多舌的鄰舍皆在傳她不詳,婆婆更是将這場飛來橫禍毫無道理的算在了她頭上,從此對她的惡意更是變本加厲。
可憐姜婵自丈夫離去後鎮日戰戰兢兢,在家中任勞任怨,得到的卻是丈夫死亡的噩耗。
她在二人的婚房哀哀哭了半日,更多的噩耗卻接踵而來,先是養育她十六年的繡坊被付之一炬,緊接着她神魂失據地去村中錢大戶交繡品時,卻偷聽到徐母嫌她晦氣,要将她轉賣到臨縣的腌臜之地。
她唯一的希望落了空,深感自身如随波逐流的浮萍,不如早去投胎。
可親眼看着青黑不見底的潭池,她怯了。
正踯躅未定間,嘶嘶馬聲混雜着怒斥的聲音漸漸由遠及近。
潭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遮住了她的視線,不過錯眼間,一匹剽悍駿馬的兩隻強健有力的蹄子眼看就要踩在她的頭上,撲通一聲,姜婵跌入了這無底深淵的潭中。
姜婵嗆了幾口水,本能拼命地掙紮,但身體漸沉,周遭天光漸黯。
一幕幕破碎的畫面走馬觀花般在刹那間湮滅,一世的回憶倏然而降。
隐約聽見少年聲,“公子,這婦人已是四肢厥冷,口不能言,怕是救不回來了……哎!公子,她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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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有“天下第一坊”之稱的餘家繡坊因牽涉皇袍案一家成年男子全部被斬,女眷雖免去流徙之刑,卻籍沒官奴。
餘家獨女餘秋霁被發配到教坊司吃盡苦頭,藏香閣拍賣那夜,引來了無數權貴豪商,最後抱得美人歸的卻是害餘家家破人亡的方家二子方荀。
方荀在她身上蠕動之時,餘秋霁拔下頭上一根嵌了鐵的金簪兒刺入他頸側,而後浸了仇人的一身血跳入了池中。
在夢中承受了人生的傾覆,次早醒來,姜婵方覺面上滿是淚痕。醒來的是方橋村的寡婦姜婵,昔日的天下第一繡莊千金卻淪落市井,重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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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橋村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山頂立了一座廟,廟旁有座莊園。
在這座村中人也不知叫什麼的莊園裡,雖無畫棟雕梁環鹿鶴,但也玉泉清冽映松筠,姜婵沒想這麼個偏僻鄉村,也竟有這樣的神仙景緻。
她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一日,除了一位眼生老妪昨晚給她送來一碗冷硬的白粳米飯,再無人照管。她方才因口渴,随口喚侍女為自己烹茶,等了半日,方才夢醒。
她又餓又渴,拖着病體在這曲折幽深的莊園裡亂拐,廊庑九曲回環,她走幾步喘幾步,步履踉跄,忽地眼前一陣陣的金星直冒,拽着廊柱才勉強撐住身子,不由得闖入一間不起眼的庭院,方站定,眸光卻是落在樹影下兩個高大的人影上。
此時一身高八尺的高大男子正立于一鑒清池旁,手執一支竹筒,神态威嚴。姜婵見他嘴唇上下翕動,似是正對着下跪的另一人指點。
姜婵揉了揉眼,卻見站立之人似是被左側什麼動靜奪去了注意力,霎時間,那跪着之人擡起的袖中一道寒光閃過。
“小心!”
王之牧眼角瞥見影子一晃,忙道:“誰?”
隻見站立之人袖子一甩,跪着的那人卻軟倒。
姜婵大驚,下意識以為誤闖殺人現場,腳步虛浮地欲逃往迂回的廊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