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洞穴時,季槐還昏睡着。
陶明安擺正他的頭,又将他的白發捋到一旁,反複考量了一會兒,慢慢往他嘴裡喂了點兒血。
季槐是通過進食獲得能量恢複身體的,可現在的狀況是血能咽下去,肉卻沒有辦法,陶明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片刻後,她把火堆燒旺了一點,然後烤制起處理好的野雞和兔肉。
香味能将他喚醒吧?她不确定地想。
随後,她又折來幾片寬大的葉子,最開始她想把它當作碗燒水,卻忽略了葉子燃點比紙碗低,剛把葉片放到火堆上沒想到一下子就點燃了,傾灑出來的水差點也将火堆熄滅了。
她吓了一跳,想到還在昏迷的季槐,心中難免有些焦慮,她蹲在原地,想做些什麼分散注意力,卻又遲遲不起身。
在自我折磨了一會兒後她才手忙腳亂地清理好場地,如此,那些負面情緒才慢慢緩解下來,她重新開始想辦法。
她試着先用小樹枝将疊成小碗狀的葉片固定好,随後又撿來幾個碎石塊,洗幹淨放進火堆裡燒得滾燙,最後再把石塊放到乘滿水的葉片碗中——滋啦滋啦,水開始沸騰起來!
這時,肉也開始散發出烤制後獨有的香氣,陶明安長舒一口氣,她特意把肉取下,擺放在季槐面前,試圖用食物的香氣刺激他早點醒來。接着,陶明安又把外套上的帽子扯了下來,洗幹淨後開始替季槐擦拭起傷痕累累的手臂和被血污浸染的毛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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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槐昏睡着,事實上,他并不是沒有任何感覺;相反,他十分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陷入了泥沼一般糟糕的夢境中。
這樣的夢境他不是第一次夢見了。
千百年來,每當他陷入沉睡,這些惱人的夢境就如同燒得發黑的岩漿在他的腦海裡肆意漫延,連片刻時光都不肯給他放松。
再一次,他被抛入這令人煩悶的、痛苦的、永遠不能掙脫的夢境,整個世界仿佛一直在燃燒,不解的、絕望的火焰從腳下貪婪地舔舐到天際,季槐浸泡在火海裡,從最開始的痛苦喘息到現在無力的麻木。
反正總會醒來的,他想。
醒來也是胃裡燒得慌,他早就明白了,此生注定無法擺脫這種如影随形的灼燒感。
他閉上眼,任由惡火包裹住身軀,在這無盡地忍耐中,倏然,空氣裡飄來一絲淡淡的香氣,他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夢境裡皮肉被灼燒後的味道——噩夢裡的火焰隻會将萬物都燒得苦澀焦灼。
這樣的香氣,和他當初在鈎吾之山嗅到的香氣很像,勾人,美妙,似乎循着味道而去,就能找到可以熨帖心靈的佳肴。
他正細細嗅聞,沒想到緊跟在香氣後面的,是一陣柔軟的觸碰,仿佛清晨輕盈的水汽,春日裡微醺的暖風,撫弄得他打了一個哆嗦。
這是……這是……
季槐微閉着眼,既輕快又茫然。
他感到它遊走過手臂,撫摸着肘彎和手腕,他下意識想順着這道撫摸去探尋,結果連五根尖利的手指也被抓過去細細擦拭;接着是打绺的毛發,就像被世界上最柔軟的梳子理順了,每當它從毛發外層向内插入接觸到皮膚的那一瞬,他暢快得渾身顫栗,似山巒傾頹,感覺自己都快要站不住了。
但是沒過多久,如此舒服的觸碰就像一道風一般,輕靈地飄走了,隻餘香氣留在原地。季槐喘息着,怅然若失;如果可以,他多希望它能多停留一會兒,再握一握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臉,如果,如果它願意,他甚至想用手爪從自己的胸口處劃一道大大的口子,把整顆心髒掏出來,獻給它,讓它吹一吹,揉一揉,将結在心髒上陳舊的硬殼一點一點剝下來。
他不由得想上前追随,剛往前蹒跚兩步,香味卻更濃了,舌頭下意識一卷,有什麼東西順着咽喉滑入胃囊裡,啊,朦胧間,他意識到,這是……做的食物,是——
季槐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的舌頭還保持向前卷的狀态,他舔了舔嘴角,唇齒間還殘留着一股肉香。
是了,這是陶明安做的烤肉。
他側過頭去,瞧見陶明安背對着他正忙碌些什麼。
季槐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憑借身高優勢,透過額發他輕易地瞧見,她在揉搓一塊沾染了血迹的布。
是你啊,他想。
原來是你,也隻有你。
在他還在心中感慨之際,他的身體就已經如同一座沉默的山石,一動不動,隻餘下金色和青色的四隻眼珠跟随着陶明安的動作而轉動。
他盯着她,眼神從她凝結了細小汗珠的鬓邊,落在她微微蹙着的眉頭,繼而滑到她抿起的嘴角;盯着盯着,他又開始不自覺嗅聞起來,空氣裡除了肉炙烤過後的香氣,還有她的味道。
味道很淡,很稀薄,他需要不斷抽動着鼻子,才能從各種氣味中抽出那一絲獨屬于她的味道。這樣的味道,很溫暖,卻不是日光那般猛烈,很柔和,卻比春風更加輕盈,他的嘴能說出數十種語言,舌頭可以如蛇一般扭動,但他竟無法準确形容這樣的味道;他隻剩下不停聳動鼻子的本能,企圖從繁雜的氣味裡找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