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蘇攜玉碰落書架上的曳出的花枝連帶銅瓶一起翻倒的聲音,道:“毛手毛腳的。”
可當沈硯冰看到蘇攜玉身後的張漣,臉上的微笑便不見了,整個人瞬間規矩起來,恭敬地行了一禮。
張漣看見沈硯冰如此,知道沈硯冰是害怕自己不喜他與蘇攜玉親近的緣故,自他當年當着沈硯冰的面打死了和沈硯冰朝夕相處的乳娘,師徒便不再似小時候親厚,太子認段時行為亞父,卻隻願認自己為老師。
張漣想了想,說出來自己進了書房之後的第一句話:“蘇侍衛,是個好侍衛。”
聽到這句話,沈硯冰規矩而完美的一張臉終于有所松動。
張漣又幹巴巴道:“老夫遠道而來,竟有些渴了。”
沈硯冰道:“夜深了,府裡照顧不周,竟是忘記煮茶了。”
嘴裡這樣說,卻是動也不動,下人也不叫,俨然是不打算招待張漣的意思。
張漣沉默片刻,緩緩說道:“臣這幾日總是心悸,找了幾個大夫來看,都說是年邁所緻,治不好了,恐怕吃不到明年春天南鑼巷子裡的榆錢窩頭,臣隻希望殿下未來能成為一位明君,治理好這山河。”
沈硯冰大震,然而心中複又湧出一陣惱怒,語氣帶着報複性的意味,“所以與其最後一年碌碌無為,不如破而後立,老師總是英明的。隻不過,你也不知道自己教出來的學生到底是聖人還是變态。”
這一番話實在值得玩味。
沈硯冰看着張漣臉上露出一絲無奈與可憐的神情,就連剛剛他說自己年壽将近也不曾露出。
他當年要将這個孩子造成一個聖人。
現在,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好像在告誡他,不要妄想和天鬥。
人到底與禽獸不同,豈是他想讓沈硯冰成聖他就能成聖?
若是這孩子在他閉了眼睛之後,終于忍不住将命運殘忍施加于他身上的東西施加于萬民,誰能攔得住?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師徒僵持之際,卻見蘇攜玉端着一個茶盤,上面放着兩杯茶。
蘇攜玉的臉是冷的,動作确實溫柔的,一杯放在沈硯冰面前,一杯穩穩地擺在了張漣面前。
已經八十歲的張漣無端有些眼熱。
沈硯冰撇了撇嘴,到底沒說什麼。
蘇攜玉端着茶盤退了出去,師徒對坐,安靜得能聽見窗外的風聲。
張漣手指摩挲着牆上的地圖道:“你知道當年我為何執意要殺那乳娘?”
沈硯冰喉頭微動,幼時記憶翻湧。奶娘被拉走前拽着他的大氅哭喊的聲音又回到耳邊,隻是當時那個年幼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
沈硯冰平靜道:“因那乳母膽大包天,竟敢挑唆皇子,颠倒黑白。”
張漣搖搖頭道:“大明律寫着,若奴婢有罪,其家長及家長之期親若外祖父母不告官司而毆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杖六十徒一年,當房人口悉放從良。”
甚至張漣因為随意杖殺奴婢這件事情受到了彈劾,聽說禦史台的彈劾奏折摞了三寸高,最後張漣到底因為這件事被罰俸半年。
沈硯冰的指尖攥緊茶盞,那釉面的冰裂紋路有些硌手:“老師當着我的面杖殺那乳娘,是因為老師想讓我記住,親賢臣,遠小人。”
張漣道:“不錯,我讓殿下親眼見到那被乳娘兒子打殘的夥夫,是因為隻有這樣殿下才會明白小人對于社稷的危害;殺乳娘,是為了讓殿下記住,法理之下,不容私情;不告官而于殿下私殺,是因為臣忠于的不是君主,也不是大明律,臣忠于的是洪國的百姓。”
“隻有在殿下面前殺她,殿下才會記住法理之下,不容私情,哪怕違反了大明律,我也會這麼做。”
“十年前關中大旱,流民啃食觀音土而亡,我瞞住災情,用陛下本想用于建樓的江南賦稅暗中赈災——瞞君是不忠,可保百萬子民是大忠。帝王之道從不依附禮法,而是依附百姓。”
沈硯冰望着恩師袍角沾的泥巴——那是從南鑼巷馄饨攤帶來的春泥。沈硯冰由着這春泥,突然想起幼時被乳娘抱在膝頭,看張漣蹲在地上用樹枝畫地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