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痕抱拳施禮,一一道謝,随後仍如先前那般牽起新娘的手,走向正廳。
正廳裡,謝母徐南芝已坐高堂。
她身側的椅子則空着,算是留給亡夫謝磊的位置。
此時屋内屋外擠滿了人,謝家二房謝謹也在幫着侄兒來往應酬。
新人被衆人簇擁進屋,在傧相喜慶的呼聲中拜天地、拜高堂,最後夫妻對拜。
徐南芝滿臉欣慰,道了聲:“願我兒我媳情深意長,永結同心。”
傧相又是一聲大呼:“送入洞房……”
入了房内,蘇荷總算是舒了口氣。
今日大清早起來,幾番折騰,還沒吃一頓像樣的飯呢,如今已快到酉時,她早已是饑腸辘辘。
可眼下新來乍到,怎能唐突?
張秀花瞧出端倪,找了個借口,将房内兩名丫頭暫時請了出去,隻留了春蘭在房内,随即掏出随身攜帶的餅子,撕了一半,從蘇荷的蓋頭下遞過去:“小姐先墊一墊。”
蘇荷不解:“姑姑為何隻給一半?”
明明整塊餅子也不過巴掌大。
張秀花小聲提醒:“小姐今夜要與姑爺洞房呢,吃多了肚子會鬧騰,屆時……怕是會出洋相。”
蘇荷歎了口氣,擡手掀掉了紅蓋頭。
張秀花一驚,急忙上前阻止,“這蓋頭怎能自己掀呢,要等姑爺……”
蘇荷自顧自地将蓋頭攥在了手裡。
她語氣鄭重:“姑姑,我與你說過的,勿要将這場婚事當真,也勿要為一些莫須有的事擔心。”
張秀花喉間哽咽,一時無言。
連春蘭也默然垂首,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們固然曉得這場婚事當不得真,但當周圍所有人都在當真時,她們便免不得陷進假戲真做的慣性裡。
蘇荷又說:“但凡我們有一點點當真,來日想要離開時,便會多上許多束縛與羁絆。”
張秀花胸間酸澀難言。
女子的親事向來如第二次投胎,可這女娃俨然不将其當回事,她滿心憐惜,卻也别無他法。
張秀花終歸将另外半塊餅子遞給了蘇荷。
這不僅僅是半塊餅子,這更是她的無奈與妥協。
蘇荷吃完餅子,又飲了一盅茶水,腹中總算好受了些。
天已黑嚴了,屋中紅燭閃爍。
屋外卻是嘈雜聲一片,賓客們在嬉笑、聊天、劃拳、飲酒,整個謝府猶如一口煮沸的湯鍋。
直至到了戌時,屋外才漸漸安靜下來。
不久後,便傳來了漸近的腳步聲,是新郎倌兒來了。
張秀花眼疾手快,連忙将蓋頭重新蓋在了蘇荷頭上。
不過須臾,身着禮服的謝無痕推門而入。
他步覆穩健、面色沉靜,看上去似滴酒未沾。
一婆子領着幾名婢女跟在他身後,婆子手中端着酒壺與酒盞,俨然是為二人準備的合卺酒。
謝無痕看了眼床沿上蓋着蓋頭的蘇荷,遲疑片刻,轉身坐到了床前的錦凳上,與蘇荷面對面。
婆子在笑吟吟地提醒:“少爺,該給新娘子揭蓋頭啦。”
婢女立即上前遞上了一杆秤,寓意稱心如意。
謝無痕接過杆秤,随手一挑,便将蓋頭從蘇荷頭上挑離。
閃爍的紅燭下,蘇荷第一次看向了這位赫赫有名的少卿大人。
其實之前她與他也見過,但每次要麼隔着黑暗、要麼隔着距離,要麼隔着朦胧的蓋頭,隻有此刻、此地,她才與他這般近距離地四目相對,無遮無攔、無阻無擋。
這是一張俊朗的男人的臉!
白皙、英挺,儀表堂堂,深邃的五官裡藏着冷靜,亦藏着深沉。
他微微一笑,笑的時候一側嘴角拉出向上的斜線,聲音溫潤悅耳,若清泉流淌,“李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婆子立即提醒:“少爺該改口了,該稱‘娘子’啦。”
謝無痕痛快地改了口:“娘子,咱們又見面了。”
蘇荷垂首,以示禮貌回應。
婆子提步上前,一邊斟酒一邊祈願,“二位新人快飲合卺酒吧,飲下這杯合卺酒,往後日子一起走;情意長,福滿堂;酒意濃、子孫旺。”
新人雙雙接過酒盞,交頸而飲。
婆子緊接着又說了一串順溜的吉祥話,這才收起酒盞出屋。
謝無痕環顧一圈屋内,随口吩咐:“你們都退下吧。”
屋内婢子皆魚貫而出。
唯有張秀花與春蘭惶然未動,齊齊看向蘇荷。
蘇荷也道了聲:“你們也出去吧。”
張秀花這才拉着春蘭,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屋内隻剩下二人。
謝無痕率先開口:“于禦前冒然求娶李姑娘,恐讓李姑娘覺得唐突了。”說完起身退了兩步,歉意地抱拳施了一禮。
蘇荷答:“貧妾來自小門小戶,能嫁給文武雙全聲名顯赫的少卿大人,乃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不覺得唐突。”
“李姑娘過獎了。”
他又改回了原來的稱謂,嘴邊浮起一抹淺笑,眉眼中有着與生俱來的優越與自信,亦或是自負:“實不相瞞,謝某此生本無婚娶的打算,但不巧的是,謝某無意中得知當朝年過六旬的尚書令周平有意求娶李姑娘,為報答李姑娘當日的‘一飯之恩’,謝某這才鬥膽搶先一步于禦前求娶,以圖讓李姑娘擺脫與周平的親事。”
或許是他的自信與優越刺傷了她。
亦或是她從他的自信與優越裡看到了另外一些人的影子,譬如杜玉庭、譬如周元澤、譬如李姝麗。
她反問:“為何大人會以為,嫁給大人就比嫁給周平更圓滿呢?”
謝無痕一愣,好似突然被人兜頭淋下一盆冷水。
他,竟比不上一個六旬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