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日子沒見,做活的同時兄弟兩個難免聊起來。
霍峰得知霍淩因着久未下山,上回自家裡帶去的窩頭和餅子早就見了底,往後這段時日都是煮些粥水湊合。
至多添一個雞蛋,再偶爾和大個兒下獸套捕隻野兔之類,胡亂燴了來吃,不禁眉頭擰成個疙瘩。
“你也不是不會治些吃食,在家也怪勤快,偏進了山就邋遢懶散得緊,不說連頓正經飯都不做,上回我去,見那炕頭成日被不疊,衣裳褲兒亂丢,泥點子都幹巴了還不洗,鍋台更是一抹一指頭灰。”
“就我一人過日子,哪那麼多講究。”
霍淩實話實說,他本就一糙漢子,忙活半天,做好了飯也是自己一人吃,何必廢那工夫。
被疊好了又沒人看,衣服則是總想着多攢兩件一起洗,不然多費水?
“說什麼你都有理!”
不說這個還好,說起這個,霍峰更是來氣。
“要不是你梗着脖子犟着頭,死活不下山種地,非要留在山裡做趕山行當,分明好手好腳,身高體壯,模樣更不差,哪裡至于二十好幾娶不上個媳婦夫郎。”
“人家好好的姑娘哥兒,哪個願意跟你去山裡做野人?你不怕熊瞎子,人家還怕!”
差不多的話,霍淩這幾年裡不知聽多少回了,已練就左耳進右耳出的神功。
雖也犯愁何時能娶到個媳婦夫郎,可又知曉自己一接茬,大哥就要提讓自己下山種地的事,故而硬是裝聽不見。
最後還是葉素萍聽了幾耳朵,手裡切菜的菜刀都忘了擱下,拎着探身出來打圓場。
“老二實則是個勤快人,隻是在山裡打不起精神頭收拾罷了,況且他成日一進山就是幾個時辰,回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換了你,你有勁兒成天掃地擦屋洗衣裳?”
說罷霍峰,也說霍淩。
“老二你這親事,我瞧着實也不能再拖,近來聽聞縣城裡又開始征力役修城牆,到時依舊例,肯定先從家裡有兄弟還沒家室的青壯征起,輪到咱家頭上,要麼出人,要麼掏錢抵,哪個都是虧,不若就今年,多使使力氣,把這事辦成。”
葉素萍話說得中肯,此事前兩年也有。
那會兒霍淩剛二十,靠着趕山攢下小筆家底,還沒捂熱乎,為了抵徭役,不得不掏出五兩作折銀,加上打點當中經手人的,花了八兩不止,尋常人家忙活大半年也不過就掙這些。
再來一回,那真是想想就肝兒顫。
隻是娶親要真那麼容易,何至于到現在沒個着落。
算起來,他十五那年喪母,因母喪到十八才論親事,然而用霍峰的話講,不知中了哪門子邪,非要去山裡度日,接下他爺、他爹兩輩兒的衣缽,繼續做個白龍山裡的趕山客。
深山中豈是什麼好地方,走背字遇見熊瞎子,能給啃的骨頭都不剩,況且霍淩他爹就是趕山時從高樹上摔下來沒的。
像樣的人家,哪舍得把孩子嫁過來,就算不丢命,守寡也要命。
不像樣的人家,倒是拿了彩禮就肯“賣”孩子,可那樣的人家,霍淩也不樂意去結親。
“回頭再說。”
相看多了,次次不成,霍淩難免有些灰心。
見他壓下不肯再提,葉素萍和霍峰對了個眼神,也就止了話頭。
午間,一人一大碗焖面條,并一盆子酸菜豬骨湯上了桌。
面條是雜面和的,不過也摻了幾把白面。
配上葷油燒的幹豆角和肉片子,菜肉焦香入味,面條筋道耐嚼,扒幾大口進肚,甭提多滿足。
筒骨外頭剩的肉不多,但啃完了還能吸溜裡面的骨髓吃,霍淩吃時刻意将骨髓剩了些,将餘下的全給了大個兒。
大個兒的牙口可比人好多了,咔嚓兩下就把筒骨咬碎,裡外裡吃了個幹淨。
霍峰不及霍淩吃得快,也不及他吃得多,葉素萍和霍英更是早早放了筷。
等霍淩吃完,發現侄女已經被打發到一邊玩去了,他哥嫂兩個望着自己,似是有話說。
聯想到飯前大嫂說的話,直覺告訴霍淩,多半是家裡對于他的親事有了什麼新想頭。
不出所料,接着霍峰和葉素萍你一言我一語,把要說的事同霍淩講清。
原是關内幾縣連遭兩年大旱,迫得不少人成了流民到關外謀生,他們長林縣隻這點好,地多人少,素來對外來流民頗為寬待,但凡來了,都能留住。
人進了城,便分作幾類,那等有家有口的最是穩妥不生事,衙門許他們擇地落籍,開墾荒地。
縣内土地肥沃,大山環繞,隻要有手有腳,就絕對餓不死。
獨身的青壯多被大戶納去做長工,能活着走到地方的定是有一把子好體格,吃飽飯能賣大力氣。
那些個地主良田廣闊,一家能蓄養十幾二十個長工,怎也不嫌多。
最後一類即是些姑娘和小哥兒,有些因故守了寡,有些尚未嫁過人,皆交由各鎮上官媒,領去下面村屯配人家。
此乃最容易的安置法子,還能順道安撫了那些想媳婦夫郎想得睡不着的光棍漢。
“前些日子村長就得了信兒,特地來咱家提了醒,還說要是你到日子沒下山,我上去尋也要把你尋來。”
“這回說是攤派到咱們村的,姑娘哥兒都有,若合眼緣,直接領回家都使得,因是流民,一路過來不容易,有條命就不錯,嫁妝别指望,相應的也不要咱出彩禮,隻圖個搭夥過日子。”
連彩禮都能省,對漢子們而言絕對是值得打破頭的好事,霍淩都能想見,到時這幾個姑娘哥兒要教多少個腦袋圍起相看。
怪不得回來路上好些人往周家去,恐怕是去打聽消息,引得二毛這般的小娃娃都跟着去湊熱鬧。
他手裡有積蓄,就是備着娶親用,隻是一直沒用上,彩禮是不差的,唯獨缺個合适的人。
見他半天不說話,霍峰不由眼皮直跳,警告道:“你該不是不想去?這可是村長發了話的,你就是想犯軸,也給我憋着。”
霍淩本想說這聽着哪裡像相看,倒像是人牙子賣人,心裡頭怪别扭,到時領回來,也不曉得人家是不是真心實意。
不過給流民配人家并非什麼新鮮事,隻是下山村偏僻且不富裕,過去從未輪上過罷了。
去别村時常聽說誰家媳婦或夫郎是關内逃難來的,為了在這裡立住腳,活下命,也都好端端過着日子。
世道如此,盲婚啞嫁尚存。
就算有機會相看,無非是見上一面,瞧着有鼻子有眼,不缺胳膊少腿,親事便定下,比直接領人回家多了幾道禮數罷了。
眼看他哥目光愈發逼人,霍淩躲不過,隻好道:“我去,無論成不成的,先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