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珑也确實累極了,閉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聽着她平穩的呼吸,趙铮輕輕退出房間,掩上門,下樓去準備食物。
就在趙铮帶着阮玲珑踏入平安鎮“悅來客棧”的同時,數千裡之外,通往大周朝西南方的官道上,一輛外表樸實無華、内裡卻布置得異常舒适穩當的青布馬車,正不疾不徐地行駛着。
駕車的是一個沉默寡言、氣息内斂的中年漢子。
車廂内,神醫徐聞道閉目養神,眉宇間帶着長途跋涉的疲憊,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憂慮。
在他身旁,鋪着厚厚軟墊的座位上,文靜默默地地躺着。
她穿着徐聞道請人為她換上的素色布衣,烏黑的長發被簡單梳理過,散落在枕畔。雖然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不再是那種死氣的青灰,而是透着一絲病弱的生氣。
文靜那曾經溫婉漂亮、仿佛能洞察人心的雙眸,此刻卻空洞地睜着。她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覆蓋着毫無焦距的瞳孔,映不出絲毫光亮。
失明,如同最沉重的帷幕,徹底隔絕了她與這個世界的視覺聯系。
馬車忽然輕微颠簸了一下,一直安靜躺着的文靜,身體突然不易察覺地繃緊了。她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受驚的蝶翼。
緊接着,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喉嚨裡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如同幼獸般無助的嗚咽,雙手無意識地在身側摸索着,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依靠。
徐聞道立刻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逝,随即化為深深的歎息和凝重。
他伸出手,輕輕按住文靜微微顫抖的肩頭,一股溫和醇厚的内力緩緩渡入,安撫她混亂的心神。
“别怕……沒事了……你現在很安全,都過去了。”徐聞道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在他的内力安撫下,文靜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平複。
但她那雙空洞的眼睛依舊茫然地睜着,裡面沒有恐懼,沒有悲傷,隻有一片虛無的空茫。
文靜似乎聽到了徐聞道的聲音,又似乎沒有,隻是本能地朝着溫暖和聲音的來源,微微側了側頭,随即又陷入一種無知無覺的安靜。
徐聞道收回手,看着文靜這副模樣,眉頭緊鎖,臉色凝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寒冰。
文靜失明是預料之中的結果。那兩股劇毒在她頭顱經脈中的最終碰撞,摧毀了視物之能。
但文靜失憶,卻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此時,距離文靜醒來已有兩日。這兩日裡,她除了因身體極度虛弱而昏睡,在清醒時,便是如今日這般模樣。
她不認得他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對外界的聲音、觸碰有最基本的生理反應,但眼神空洞,神情茫然,仿佛靈魂被徹底抽離,隻剩下一個精緻而脆弱的軀殼。
徐聞道嘗試過呼喚她“王妃”,呼喚“文靜”,甚至提到了“明珠”、“慶王”、“柳思琪”……
這些曾經與她生命息息相關、承載着愛恨情仇的名字,此刻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在她空洞的眼眸和茫然的表情中激起一絲漣漪。
她徹底忘記了。
忘記了身份,忘記了榮辱,忘記了愛過的丈夫,忘記了曾經視若珍寶(哪怕是錯認的)的女兒,忘記了刻骨銘心的仇恨,甚至也忘記了,那個流落在外、讓她不惜假死脫身也要去尋找的親生骨肉。
那場劇毒與蠱毒在她體内的慘烈厮殺,不僅奪走了她的光明,更徹底摧毀了她承載記憶的識海。
徐聞道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
他取出随身攜帶的銀針,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放了回去。
失憶,尤其是這種根源性的識海損傷,非針石藥力可及。強行刺激,恐有反作用。眼下,隻能先保住她的性命,調理好她虛弱的身體,再做打算。
他拿起旁邊溫着的水壺,倒出一小杯溫水,小心地扶起文靜的上半身,将杯沿湊到她幹裂的唇邊。
“來,喝點水。”他的聲音依舊溫和且耐心。
文靜似乎感覺到了唇邊的濕潤,本能地張開嘴,小口地啜飲着。
水流順着她的唇角滑落,徐聞道細心地用布巾拭去。她喝得很慢,也很安靜,像一個初生的嬰兒,隻憑着本能行事。
喂完水,徐聞道讓她重新躺好。
文靜很快又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均勻綿長,似乎再次陷入了沉睡。隻有那空洞的眼神在閉眼前留下的最後印象,如同烙印般刻在徐聞道的心頭。
他看着文靜沉睡中依舊難掩病弱和空茫的側臉,眼中情緒複雜難辨。
救活了人,卻失去了靈魂。
這到底是幸,還是更大的不幸?
前路茫茫,他帶着這樣一個失明失憶、身份敏感的前王妃,又該何去何從?
馬車轱辘轉動,碾過官道的塵土,載着滿車的沉重與未知,繼續駛向不可預知的遠方。車窗外,夕陽的餘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蒼涼的橘紅,如同文靜此刻空茫而寂寥的人生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