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滞了好一陣子,米秋忽而輕笑出聲,眼中帶着幾分調侃:“你這是在揣摩我的感受?這可不像平時的你。我都說了,我好着呢。”
沈姿言說話時聲音放得很輕,指尖摩挲着杯沿,語氣帶着試探:“我一邊巴望着你真的沒事,一邊又怕你硬撐着,故意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沈姿言說完,突然站起來:“走,換個地。這安靜得有些壓抑了,不适合咱們。”
說完徑自轉身往外走,米秋也立即跟着走出去。
下了樓,沈姿言拐進超市,從冰櫃裡抄起一箱六瓶裝的“奪命大烏蘇”,往花池子邊沿一坐:“這地好!”
沈姿言咬住瓶蓋邊緣猛地發力,瓶口接縫處迸出細如遊絲的“嗤啦”聲,啤酒泡沫順着咬痕滋滋滲出。她将瓶蓋翻到燈光下看了看,“沒有中獎”。她撇了撇嘴,拇指和食指一掄,蓋子翻滾着落在地上,打着旋兒朝暗處滾去。
沈姿言把啤酒遞給米秋,米秋接過來仰脖子猛灌幾口,嗆着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沈姿言拍着米秋的背,半是心疼半是無奈:“這就不像沒事的樣子!喝這麼急,遭罪的還不是自己?”
米秋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要怎麼才信我?”
沈姿言“咚”地把酒瓶往地上一墩,啤酒泡咕咕冒出來:“信信信,你支棱起來就好!”
米秋轉了話題:“這次真給你添麻煩了!本來我爸媽死活不跟我出門的,估計他們也想我自己出來放松一下。我想着他們在富蘊幫我帶丫小丫那幾年,哪都沒去過。就直接訂了票,他們心疼機票才被我薅過來了!”
沈姿言切了一聲:“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跟我說麻煩?”
米秋垂眸,輕輕歎了口氣,嗓音裡裹着幾分怅然:“最近心裡總像壓着團亂麻,倒不是為自己的事糾結——那些都翻篇了。這些日子我反複琢磨,滿心都是對不住爸媽。當初年少,為了虛無缥缈的愛情,連大學都不念了,任憑誰勸都油鹽不進,他們該有多煎熬啊。現在這個結局,倒不是說凄涼,但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讓他們操碎了心,實在是心戚戚。他們嘴上沒半句責備,可每次看見他們欲言又止的眼神,我都明白,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藏着疼。”
沈姿言把空瓶子放一邊,又抄起瓶冰得直冒水珠的啤酒,“咔”地咬開瓶蓋,泡沫咕咕的溢了出來。路燈下,泡沫被染上了很多顔色。
沈姿言聲音溫平,語氣也是平靜無瀾的:“過去的就不要想太多,你想太多過去,就會困住現在和未來的自己。當年姨一提起你就掉眼淚,米叔嘴上放狠話,說再也不管你,可哪次不是刀子嘴豆腐心?後來幫你帶孩子,裡裡外外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總挂着笑。咱們啊,說什麼都得把日子過出個模樣來,不然對得起誰?”
米秋苦笑一聲,眼底泛起抹自嘲:“我們這些做子女的,真是荒唐得可笑。爸媽唠叨兩句自己不喜歡聽的,就賭氣要劃個楚河漢界,好像能跟他們斷了血脈似的。可一旦遇上坎,最先沖出來兜底的,哪次不是被我們嫌棄的父母。”
她們依在一起,月亮升在她們仰頭就能看見的地方,通明的長街,燈光中車聲喧嘩。彌漫的孜然香、烤馕的芝麻香、烤肉的焦香、卡瓦斯的麥香、 瓜果香讓這個城市的夜生動又溫柔。
“時光悄然飛逝,玉蘭紛揚如雪落盡枝頭,紫藤垂挂成瀑攀上廊架,茉莉褪去潔白星盞,睡蓮浮出碧葉輕展柔瓣,轉眼間,我們的人生便在這花開花謝的間隙裡,跌跌撞撞地奔向遠方。”
沈姿言喃喃自語。
米秋晃着手裡的啤酒瓶,琥珀色的液體随着動作輕輕搖晃,她灌了一口,咂咂嘴慢悠悠說道:“花謝花飛本就是常事,就像枝頭總會開滿新花。這次回去,我打算找份工作,米姐要開始的新生活啦!”
沈姿言笑着一把将米秋摟過來:“這樣才對嘛,隻有開始,才能治愈。”
喀什的夜已深,夜空裡點亮的星星有些困,它們無聲無息地依着月亮,霓虹也靜下來不再閃爍,土陶燈在深巷檐角明明滅滅,穿艾德萊斯綢的姑娘正踩着下弦月的光歸家,驚起了牆根下打盹的流浪貓。
酒店三樓的房間,米爸正要拉上窗簾準備休息,他無意識地往樓下一瞧。
“老太婆,你過來看看,那是不是秋秋和姿言。”米爸指着樓下昏暗光影裡的兩個人。
米媽趴上窗台,臉貼在玻璃上:“是啊,她們不是在奶茶館裡,我下去叫她們,這半夜在哪裡喝什麼酒?”
米媽轉身要出去,被米爸一把拉住:“讓她們喝吧,秋秋不醉幾次過不去這個坎,有姿言陪着沒事的。”
米媽站住,定了幾妙,拍拍額頭一聲歎息:“遭罪了。”
“人生這一遭,總是要受些難的,咱們遭的罪還少嗎?熬過去就是經曆,過不去的才是罪。”米爸笑着說,“你也别愁眉苦臉,秋秋看見,又會裝若無其事。”
米媽:“閨女哪哪都好,就是什麼都不
說。”
“她也是怕我們擔心。”米爸過去把電視關了,整理了一下床鋪,“你先休息,别老裝着這事。”
米媽搖搖頭:“我睡不着,老頭子,你這兩天也睡不好,不隻是因為閨女吧?因為要走帕米爾高原?”
米爸沒有回應。
“回去休息。”酒店的廣場燈滅了,米秋拍拍手,站起身來,踉跄了幾步,沈姿言伸手去扶,被米秋一把打開:“小瞧誰呢?”
她搖搖晃晃地後退半步,故意把胸脯一挺,“不過是坐得久了腿麻,這點酒,不及我心事半點!”
米秋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來拽着沈姿言:“别回了,就和我在這酒店湊和一晚。明天還得過來,你這來回奔波實在沒必要。”
那兩個長長的身影,像兩截相互依偎的燭芯,借彼此的溫度點燃搖晃的光。
酒精真是個好東西,微醺的狀态像在雲絮裡起起伏伏。那些曾要人命的煩惱,此刻像雪花一樣輕飄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