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的東西很喀什，烤鴿子、鴿子湯、缸子肉、馕坑肉、過油肉。

為了解膩，米秋特地點了一大份皮辣紅，它是新疆最具特色的涼菜，“皮”是皮芽子，就是洋蔥，“辣”指辣椒，“紅”則指西紅柿。這三種食材搭配在一起，色彩鮮豔，看着就很有食欲，它有開胃、解膩、降脂之良效，實在是居家旅行必吃之“良菜”。

在古城飯館裡吃飯，實在是算不得享受。老闆充分利用空間，桌子安得很緊湊，坐下去稍一動作便會碰到身後的人，緊張感油然而生。

熱騰騰的飯菜剛擱上斑駁木桌，身後就立起幾個翹首等待的身影。米秋他們被身後層層疊疊的目光壓得喘不過氣——那是種無形卻排山倒海的緊迫感，讓人連咀嚼都不自覺加快了幾分。

老闆娘沒有什麼好臉色，皺着眉來回踱步，眼刀子能把人刮下來二兩肉，吃飯不夠快，就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一邊走一邊喊：“食不言寝不語，大家都吃快點，外面排隊呢，嗨米給熱合麥特。”

（嗨米給熱合麥特，謝謝大家的意思）

食客大多也并不在乎，大概都不會是回頭的客，都是抱着來了就體驗一把的心态，對服務也不挑剔，挑剔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一會兒找個派出所，把邊防證辦了去，明天早上時間太緊。”沈姿言一邊用湯勺輕輕撇去鴿子湯裡的浮油一邊說。

米秋擡眼看着沈姿言：“旺季關着店太虧了。車給我就行，帕米爾高原我們自己去，你安心守店就成。”

米爸米媽點頭應和，沈姿言見狀便不堅持。或許米秋一家人自在相處能更盡興，她便笑着應下。

正午的喀什被炙烤得發燙，地面蒸騰着朦胧熱浪。

古城老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許多，街邊上，維吾爾族老漢戴着花帽，倚在蔭涼的葡萄架下打盹，一串串青葡萄蔫頭耷腦地垂着，葉片打起了細卷兒耐心地孕育下一次舒展的力量。

七月流火的旅遊旺季，帕米爾高原成了南疆炙手可熱的打卡聖地，□□的人不會少。米秋将沈姿言送回店裡，顧不上歇口氣，轉身就匆匆往派出所趕。

派出所在庫木代爾瓦紮路，這裡有市場，待證件辦理完畢，正好順路采購些上高原的必需品。

□□的隊伍蜿蜒百米，在烈日下排隊如架在火上烤一樣，撒把孜然，自己就成了可以端上桌的美味佳肴。

米秋心疼家人，讓爸媽帶着丫小丫去旁邊市場商販的遮陽棚下避着，輪到時再通知他們過來。

米秋從包裡摸出來個莫代爾材質防曬面罩，理了理挂耳繩然後戴上，站到隊尾去等候。

派出所邊上有個打馕的店，店主已收攤打烊。和面的木闆上沾着幾粒焦黑的芝麻，在烈日烘烤下泛着油亮的光澤，時而被滾燙的木闆燙得蹦跳起來。

馕坑邊上蜷縮着條黃狗，吐出猩紅的長舌，在拉風箱一般喘着。

丫小丫買了三瓶礦泉水一瓶可樂。兩瓶常溫的水給了外公外婆。保險起見先把可樂打開喝了幾口，萬一被發現沒收了，也不算白買——畢竟碳酸飲料總被媽媽念叨不健康。

找到排隊的米秋，丫小丫把礦泉水遞過去。米秋掀起面罩，大口的喝水。丫小丫心虛地把包往身後推了推，還是被眼尖的米秋逮個正着。

“買可樂了吧？”米秋擰着她發燙的臉頰，指尖卻放得很輕。

丫小丫赧然一笑，從包裡掏出可樂，谄媚地說：“米姐你也來一口？快樂水不離嘴，煩惱憂愁全擊退。”

“擱這兒即興創作呢？下不為例哈。”米秋差點噴出來，又馬上佯裝嚴肅，但還是接過來可樂喝了一口。

“米姐，你去陪外公外婆，我在這裡排隊。”丫小丫把米秋推出了排隊的行列。

米秋怎麼舍得丫小丫在烈日下排隊呢，這麼烈的陽光晃得人眼眶發燙啊。

丫小丫跑去買了個桶裝的“統一”酸菜牛肉面，麻利地把面和料包掏出來，套了個塑料袋塞進包裡，拿着面桶去派出所接滿水放在黃狗跟前。

丫小丫又回來陪着米秋，攆也攆不走，她頭上沁出的汗把頭發打濕，一绺一绺搭在額頭上，汗水珠兒像鹽粒子，在太陽下閃着光。

黃狗時不時瞄一眼排隊的丫小丫，舌頭卷着水“咵叽咵叽”的響，丫小丫便學着它的樣子也吐舌頭。

隊伍前方傳來一陣騷動，議論聲順着排隊的人流往後蔓延。丫小丫踮着腳張望片刻，又走出隊列。一小會兒她折返回來，打開視頻給米秋看：“米姐！是警察叔叔在發水，還特意把老人家安排到隊伍前頭優先□□，好貼心！”

辦完邊防證，米秋找了家藥店，藥店門口立了個牌子：“萬艾可今日已到貨。”

她買了兩罐氧氣，幾盒葡萄糖和幾粒抗高反藥萬艾可——這是資深驢友才懂的肺血管擴張方案。

米秋指尖輕挑劃開包裝封口，抽出鋁箔迎向光，眯起眼睛仔細審視滾印在上面的數字，确認在有效期内，才放心收起來。

帕米爾高原之上空氣稀薄如遊絲，提前做好防護總歸是穩妥的，多一份準備，心裡也能多一分踏實。

藥店門口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還未散盡，米秋就被一陣熱風送來的孜然香勾住了腳步。隔壁超市門口，維吾爾大叔正翻烤着紅柳羊肉串，粗鹽粒在炭火上噼啪炸裂，混着安息茴香的焦香鑽進鼻腔。有人說帕米爾物價顯著高于喀什，米秋掀開超市的塑料門簾，在冷氣與熱浪的交界處頓了頓，進去購買了些牛肉幹、天山大瓜子和瑪仁糖，以備旅途中的能量所需。

爸媽一個勁的說買太多了，米秋知道——其實知道他們是心疼錢。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地方多，也可能遇到塞車錯過吃飯的地方，有個零食拌拌嘴不但充饑也能緩解緊張的情緒，說不定就不會高反了呢。

米秋掃碼付款，瞥見旁邊貨架上的《單身情歌》CD——那是超市滞銷的陳年老貨，她順手拿了一張。

從超市出來時，米秋猝不及防撞上防止車輛進入市場的路樁，膝蓋傳來一陣鈍痛。她彎腰揉着發疼的膝蓋，擡頭便正巧對上一雙宛如葡萄般透亮的眼睛。遮陽棚下，一個維吾爾族小古麗正朝她笑，她奶聲奶氣地問：“姐姐，疼不疼啊？”

小古麗端着個比她臉還大的搪瓷碗，木筷上挑起幾根顫巍巍的拉條子，腮幫子鼓成圓乎乎的小包子，艾德萊絲綢頭巾一角不經意垂進碗裡，擡頭的時候，沾在頭巾上的油一滴一滴地往下墜。

米秋龇牙咧嘴的表情瞬間切換成燦爛笑臉，她拿出一筒薯片給小古麗：“姐姐不疼，姐姐給你薯片。”

小古麗把搪瓷碗往地上一放，接過薯片：“姐姐你真好看。”

“小古麗，你怎麼才吃飯呢？”丫小丫蹲着與小古麗互動。

“阿娜，忙.....”

小古麗擡手指向鄰攤，身着艾德萊斯綢裙的維吾爾族阿恰正輕柔地将紗布覆在油塔子、馓子上。丫小丫偏頭望去，目光正巧迎上阿恰彎成月牙的眉眼，笑意從她嘴角漫開……

回到酒店，米爸米媽回了自己的房間。米秋表現出的狀态，超出他們的預期，他們便也不再過多地關注，畢竟人生的路還長，前方的風景總比身後的足迹更值得期待，也更重要。他們相信，這一點米秋是分得清楚的。

米爸向來尊重孩子們的人生軌迹，他骨子裡也有幾分“人生似海，各有歸舟”的灑脫。因而對女兒的事極少橫加幹涉，即便女兒米睿高中早戀、米秋大學肄業，做出改變人生方向的決定，他也僅僅是做些引導，更多的是溫和包容，未曾說過太多責備的話。

“人越是被管得緊，就越想對着幹。說到底，這日子哪有什麼标準答案？跟着老路子走也好，自己闖條新路也罷，都沒啥高低之分。隻要做人不缺良心，遇事敢扛敢上，再咬着牙把喜歡的事堅持下去，這輩子就不算白活！”

他調侃說自己也是初次當爹，路也走得坎坎坷坷，又沒什麼文化和見識，提供不了什麼參考，隻能放任自流。

他說這話的時候，米媽是得意的：“你們的爸是有文化的，也曾是匹野馬，不過我是套馬的女子。”

米爸有文化，米秋深信不疑，當初米媽要給她起名叫米金妹。米爸白一眼：“幹脆叫米滿倉？米多多？”

米媽說，其實米多多還挺好。

米秋來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米睿來自睿思起芳年。據說還有備用名，叫米绮珩和米錦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