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爸仰起頭,喝了一口酒,将剩餘的酒和煙留在那裡。
米媽扶起米爸,他們靠在一起,像棵枯樹靠着另一棵枯樹。
米秋朝丫小丫遞了個眼神,她立馬會意,過去鑽進了外公外婆懷中。米秋望着父母眼角的皺紋,喉頭存些微哽,也上前緊緊擁抱他們。
轉身的時候丫小丫伸手挽住米秋胳膊,米秋抽開,笑着将她攬住。
“這是你爸的幼伴子,修路友誼路犧牲的。”米媽沒有多說。(幼伴子,發小)
大多數成年人心裡的事,無論有多大,都隻有三言兩語,一杯酒裝得下,一根香煙也燒得盡。
他們都坐在車裡沉默,沉默着看見銀白的煙灰一截截斷裂墜落,落地碎成齑粉轟然散開,在風裡打着旋兒,直至消失不見。
“爸,沒事吧?”米秋沒有回頭,手指無意識摩挲着車窗。
“沒事。”
“沒事的,能有什麼事。”米媽接着說。
“米姐,我想到一個道理,要想走出盤龍古道,必須要經曆這些彎路!”
米秋一笑:“那咱們就走,走這完這些必須要經曆的彎路。”
米爸在後座上笑:“丫丫還記得你媽媽在白沙湖說的話嗎?”
丫小丫眼睛眨眨:“記得啦,意思是勇敢的接受遇到的挫折并打敗它。但我還小,并不想懂這麼多道理。”
米秋說:“作為媽媽,我想你一直生活在童話裡。”
又回到塔縣,他們吃了簡單的午餐,便往回程走,去塔合曼溫泉休整。
“錢到帕米爾高原時方恨少。”
米秋在度假村安排好住宿,發出打工人的千古之歎。這裡花錢,真的像雪崩一樣驚心動魄。
歎息歸歎息,溫泉真的很寶藏,置身其中,卡比新山谷岩層簌簌低語時,塔合曼的泉水便掙脫岩層懷抱,帶着地心脈搏的震顫,自青灰色山褶間噴薄成銀亮的綢。
蒸騰的熱氣瞬間凝成冰晶挂上睫毛,米秋将脖頸緩緩沉入池中,好像看到遠處慕士塔格峰的雪線正在消融——溫泉水紋裡蕩漾着雪山倒影,把過去煮成了氤氲的霧。
聽潺潺水聲,與慕士塔格冰峰展開一場隔空對話,是多麼的惬意。
米秋叮囑家人不要泡太長時間,然後獨自去樹洞公路。
塔合曼溫泉到樹洞公路很近,開車過去不過十分鐘。
雪柳枝桠在頭頂編織成天然穹頂,米秋踩着交錯的光影來回踱步,落葉吻着她的腳。風裹挾着高原特有的冷冽撞進衣領,米秋把衣服拉了拉裹緊了些,偶爾有車從她身邊開過,車身反射着陽光,時光在遊走一般。
道旁的青稞田正悄然換妝,風把高原的陽光揉碎,灑在青稞穗子上,于是青稞黃了。但還有很多青澀的植株依舊倔強地攥着翠綠,不肯老去。
米秋把寫着心事的紙條塞進雪柳樹凹陷的空洞裡,樹洞一定能接住這些心事,像接納這些本該在秋季零落,卻在夏季飄零的樹葉。
空蕩蕩的風穿過枝桠,帶着些涼意也帶着些陽光的溫暖,穿過她的思緒。她突然勾起嘴角笑笑——那些過往,在高原澄澈的天光裡,輕了,真的輕了。
米秋回到溫泉,推開房門,歡笑聲傾瀉而出:米爸歪坐在床頭,兩頰貼着七八張“戰損”紙條;米媽咬着下唇憋笑,指尖捏着新牌蓄勢待發;小丫丫晃着腳丫子,得意洋洋地舉着一手好牌。
紙牌紛飛與笑鬧聲,像被時光釀成的酒。
見米秋回來,三個人收起紙牌,丫小丫幫米爸摘掉紙條,跳下床拉起米秋就去餐廳。
“外公外婆訂了餐,說你晚上不吃飯,咱們今天早點吃,吃了再泡一次溫泉,晚上看星星。”
米爸拿出個鼓鼓的皮囊,給米秋和自己倒上杯馬□□酒,酒香混着酸甜味直往鼻尖鑽。
米爸晃着酒杯,眼角笑出細紋:“秋秋,爸媽想說的,你都知道。今天就不說多餘的話,咱們就幹杯——跟往事痛痛快快幹個杯!”
丫小丫舉着可樂蹦起來:“帶上我,幹杯!百事可樂,千事都順!”
米媽輕抿奶茶,眼波溫柔:“好,跟往事幹杯,也敬咱們未來的好光景。”
米秋别過臉去,不想讓家人看見眼底的濕潤,可鼻尖酸澀得厲害,她笑着哽咽說:“謝謝爸,謝謝媽,謝謝丫小丫。”
米媽伸手拂開米秋垂落的發絲,指尖帶着溫泉氤氲的暖意:“在爸媽這兒還硬撐什麼?哭出來,把委屈一股腦全都倒幹淨。”
米爸往女兒碗裡夾了塊熱騰騰的肉:“明天咱們就返程,以後每一步,咱都笑着走。”
米秋嗯了一聲,淚珠墜在碗裡。
小孩子吃飯,總也不那麼認真,丫小丫三兩下便扒拉完,抓起紙巾随意抹了把嘴,逃離餐桌,在餐廳裡晃來晃去。
“米姐,快來看,蘇然作品,和還手機的蘇然哥同名呢?”
丫小丫看見一幅攝影作品上署着蘇然的名。
“應該是同名而已。”米秋斜睨丫小丫一眼,“他看上去比你娘都大,你叫哥?”
米秋還是走過去看了看,照片是秋天的樹洞公路,雪柳樹落葉紛紛,地上鋪展了一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