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斜斜懸于墨藍天幕,像一柄淬了冷光的銀勾,輕輕一挑,便将往事盡數勾起。
六月的金鄉,風裡都裹着大蒜特有的辛辣與醇厚。蟬鳴在枝頭瘋狂撕扯着正午的空氣,小米秋騎着輛粉色自行車,碾過青石闆路,發出細微的“咯吱”聲,牆根打盹的野貓忽地竄起來,自行車把一偏,小米秋從自行車上栽倒下來。
她撐着膝蓋爬起來,臉頰沾着塵土,嫩生生的臉上擦着七八道血痕,奶奶颠着小腳沖過來,圍裙還沾着面粉。“我的心肝喲!”奶奶用粗糙的手掌托住孫女的臉,“這小臉破了相,以後嫁不出去可怎麼辦?”
“奶奶,長大後我娶秋秋。”
小祁偉架起粉色的自行車,又一粒一粒撿起散在地上的江米條,撿起來一根就湊到嘴邊吹幾下,吹落沾上的土。
那一年,小米秋九歲,小祁偉十一歲。
打那以後,小米秋的眼睛就成了小祁偉的專屬劇場。課間發呆時,粉筆灰裡能看見他蹲着撿江米條的背影;放學路上,樹影搖晃間都是他擦去塵土的模樣。連舍不得吃的半塊山楂丸,都藏着少年漲紅的臉,從此她的世界小得隻裝得下一個人。
小米秋在這份懵懂感情裡成了最笨的小傻瓜。
蟬鳴依然盛的八月,十八歲的祁偉沒有考上大學;十六歲的米秋踩着滿地碎蒜瓣,把汗濕的手輕輕覆在他顫抖的背上。
彌漫着成熟與收獲氣息的九月,十八歲的米秋揮着錄取通知書;二十歲的祁偉融進開往新疆的列車。
阿爾泰山的五月,殘雪仍盤踞在山巅,如潔白的冠冕,二十二歲的祁偉在深山裡揮汗如雨;二十歲的米秋揣着一紙肄業證書回頭望着學校的大門。
身處異地的兩個人,太陽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到遠隔千裡也能牽住彼此的手。
她,為他來了。
一滴眼淚滾落下來,滾燙。米秋陡然恍惚起來,有些事已經想不清楚。她沉沉地睡過去,夢見自己想轉身往學校裡面走,卻怎麼也挪不動步。
醒來時枕頭洇着大片水痕,陽光隔着灰白窗簾篩進來,又是新的一天了。
接下來的幾日相安無事。
許是因為米秋與方郁建立了聯系,或是米爸從中斡旋起了作用,又或許藏着什麼不為人知的緣由。
丫小丫的假期規律起來,畫畫、喝奶茶,心無旁骛地做暑假作業,死磕那厚厚的一沓數學試卷。
米爸米媽先後兩次去探望常娟,還特意精心熬煮山藥粥帶去。常娟的爸媽都在,他們話舊談新。
回家的時候,他們通常會提回來一保溫桶關于常娟的事,比如她現在已經能活動自如了,還碰巧遇到了那個“天氣男” 。閑下來的時候,他們就在小區涼亭和大爺大媽講述帕米爾高原所見所聞。
米秋順利賣掉老房子,挂心的事情又少了一件。生活像被灑水車沖刷過的柏油路,晶瑩透亮了。
往日裡熟悉的溫馨氛圍,如同春日解凍的溪流,不着痕迹地漫過每個角落,再度充盈于家中的一呼一吸之間。
米秋在車上接到大西洋汽車網的電話,被告知已通過面試考核,并确認了入職時間。
米秋握着發燙的手機,指節都在輕輕發顫。大西洋汽車網HR公式化的祝賀聲聽起來都是悅耳的,連汽車颠簸的晃動都成了輕快的節奏。她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手機殼,嘴角的笑意怎麼都壓不住——夏季的熱風居然像和煦的春風,把蟄伏許久的歡欣,吹得滿胸腔亂竄。
米秋推開花店的門,推開玻璃門,濕潤的涼意裹挾着馥郁花香撲面而來。透明冷櫃裡,各色玫瑰層層疊疊,紅的似火,粉的像霞,白的若雪,在暖黃燈光下嬌豔欲滴。木質花架上,風鈴草一串串垂落,空調的風吹來過時輕輕晃動。店員正在修剪花枝,水珠滴落在托盤上,滴答的響。
米秋站在花架之間,猶猶豫豫不知道該選哪一束,想起搬家時笑話丫小丫的審美,此刻驚覺,自己站在這滿室繁花裡進退維谷的模樣,何嘗不是個審美上的半吊子。
在店員的推薦下,米秋選了百合花作為主材,配了些洋甘菊。
從花店出來,米秋又在旁邊的果蔬店買了些蔬菜水果,常娟出院還得休息幾天,剛出院的人最忌操勞,這些能想到的瑣碎,米秋總想着能多周全一分是一分。
常娟倚着唐漾的肩膀站在住院部門口,腳邊摞着六箱特侖蘇和一個塑料盆,紙箱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唐漾擡手想給她撐傘,卻被她笑着推開:“病房憋了一周,我要多多曬太陽。”
米秋把車停好,打開後備箱,唐漾把牛奶裝上車,要拿塑料盆上車的時候,常娟說:“漾漾把塑料盆扔了去,住院用過的,晦氣。”
米秋噗嗤地笑:“喲,住個院把唯物主義戰士改造成老封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