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總愛作弄聰明人,尤其是,聰明人。
顧南風從未像現在這麼挫敗過,身為大盛的天之驕子,傳說中五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儲君,看着面前這坨灰不溜秋的孩子,他一貫笑的溫柔的臉終于抽搐了兩下。
半月前,他從街邊撿回了這孩子。撿到時她正貓兒般,靜靜蹲在大楊樹下,臉上淚痕未幹。
京城腳下丢棄女童,雖然少見但也并非多奇,自是不必他這位儲君親自過問,可是好端端的馬就驚了,他被颠到女童腳邊。女童輕輕握住了他的胳膊,歪着頭說道:“厲害吧?小神仙救人,碎星星當藥引喲!”
他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護衛們已經緊張的圍了一圈。他擡了擡手,示意護衛撤了刀劍,倒不是為了什麼太子仁德的虛名,而是因為方才他心疾發作,五髒如被惡鬼撕扯,卻在觸碰她的瞬間歸于死寂。
自己被這心疾折磨五年,從未找到緩解之法,眼下這情形讓他不由得想起了今晨的奇遇。
——那青衣男人,身處鬧市卻有一股悠然氣度。一陣青煙消散,男人就不見了蹤影,他忙追上前去,晨光熹微處,半張黃紙被風卷着掠過青石磚縫,上寫着——紫微頹,柳巷逢,靈草出。
那情形,莫不是仙人下凡,特地來助自己度過難關?
蕭南風指尖無意識摩挲袖口金線——那日的五爪蟒紋是母族硬繡的,而禦宴上帝王摔盞聲,卻淩厲的似抽在他身上。
他閉了閉眼,苦守儲君之位多年,母族要的是傀儡,兄弟盼他暴斃,而父皇……父皇隻恨自己不是端妃血脈。
多荒唐,自己患病五年,太醫院脈案上寫的卻總是“脈和神清”,也不知這究竟是福還是禍。
“扶我啊。”女童的吩咐,驚得他回過了神。再看她細嫩的臉被淚珠沁得發亮,頰邊凝着團粉霧似桃兒一般。這娃娃好看的不似真人!
抱她上馬的那一刻,她眼中金芒一閃而過,蕭南風一怔,這當真是仙人所說的靈草?
女童窩在自己懷裡乖乖的進了宮,上腰牌時他想了想女童臉上的泥,便賜名:甯芊芊,泥濘中生出的勁草。這名字,想必不算唐突了靈草。
他将這女童随身帶着,一方面是随時應對自己的心疾;一方面怕這女童何時化了原形,自己不在身邊,讓别人吃了去。
卻不想,這女童竟是個麻煩的,整日裡在書房外,追仙鶴逗錦鯉玩兒的歡騰,吵散他一方徽墨。
蕭南風隻得命她乖巧些,女童竟闆着臉訓斥自己:“你兇我!兇我的人會被星兒紮着心!”
蕭南風五歲便被立為儲君,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遭人斥責,心底感歎:這般嬌貴,不愧是靈草。隻得恭敬朝她作揖,表情越發殷勤。明悟站在一旁驚得瞪大了眼睛,蕭南風尴尬皺眉:傻子,沒看過人拜佛麼!
清晨天還未亮,蕭南風跪坐在青玉簟上,雙手合十攏着一把犀角梳。
這梳子浸過天山雪水、佛前香灰,是他連夜命人制的“驗靈器”。《浮遊冥》上記載,若真是仙草化身,發絲觸之必生異香。
“化形。”他輕聲念着,心底的禱告越發虔誠。
當第一道光透過窗棂,她的周身被鍍上一層金邊。
女童“哎呀”一聲,從發間摳出半塊桂花糕碎屑。
沒有異香,隻有甜膩。
他垂眸藏住失望,卻在她蹦跳着出了房門後,将梳子狠狠砸向牆角。
若說靈草為假,但她的确能止痛,若說為真,方才為何無任何異象!春獵在即,若這靈草為假,那自己這病軀又如何過關,畢竟大盛從無病弱之君!
月色昏沉,蕭南風惴惴不安的入了夢,子時三刻,他猛然驚醒掐住自己左胸。
冷汗瞬間浸透裡衣,他盯着蜷縮在榻角酣睡的女童,任由劇痛如毒蛇啃噬經脈。三息、五息、十息……就在他幾乎咬碎牙關時,女童翻了個身,小手胡亂搭在他腕上,痛楚潮水般退去。
他盯着那截藕臂,眸色晦暗。
次日書房,蕭南風欣喜的翻開一頁書冊,為求靈草化形,這些日子他翻了老莊查了周易求了岐黃,各種法子都試了,果然,還是這《浮遊冥》最為妥當!
清晨,蕭南風正虔誠的佛前許着願:
“燙……燙!” 供案上的小神仙突然搶過茶盞,嘩啦澆滅貢香!
青煙暴散,他淡定的擦去臉上濺下的水,第七十八回!
他仰頭望着桌上的小神仙,克制住自己,想把烏桕淚給她灌進去的沖動!
好不容易尋來了烏桕淚,如今還要無聲無息哄着靈草吸進去——《浮遊冥》寫着,非如此,靈草無法化形。
可是,明知道化形就會被吃,誰家靈草會心甘情願的化形!故此,每次香一點燃,她總有各種稀奇法子滅掉,這般狡猾,又豈會是五歲稚童,分明就是個靈草成精!
他正盤算着與靈草鬥智鬥勇,卻見黃主管走進殿來:“禀殿下,陛下命您即刻去芷栖殿!奴才該死,芷栖殿殿門緊閉,外間有侍衛把守,故而奴才并未探出緣由。”
端妃殿裡?端妃前陣子染了風寒至今未好,莫非這病?蕭南風無意識摩挲起腰間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