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宥想,如果湯晗歇斯底裡地要她留下,她會不會想要在這個世界上多待一會兒呢?畢竟她唯一的眷戀隻能來自于那個壞小孩,其餘的都是空白,毫無意義。
就連永生花也是早知道其荒誕性才固執創作的,把自己瘋狂的幻想延展開的意象。惹讀者流淚,卻用來惹自己發笑,因為自己知道創作之初的荒謬想法。姜宥懷疑自己本性是個殘忍的人,從始至終,扒開層層疊疊的心髒,裡面是不忍直視的混亂。
獨自一人時持續地接受着疼痛侵襲,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加速虛弱下去。沒有愛能造就的奇迹,命運反倒更愛作弄人。
反複嘗試,姜宥點開聯系人界面點擊熟悉的姓名撥通。
出乎意料地,電話接通得很快。
“呃……”
姜宥張了張嘴,一般接通過後第一句都該是“喂”,她倒是好笑,張嘴即失言。
“宥崽?”
她有一瞬間的出神,來自于許久未聽過的稱呼,從她記事起環繞着她耳邊的稱呼,在被封存了七年後破土重來。因為這稱呼,她恍然回到自己還沒那麼明白在成長過程中接受了什麼的時候,那一刻好比打鐵花時重錘和鐵片撞擊的一刹那切出一時的暫停,呼喚聲是火花四濺時讓她無意識失神的撞擊聲,然後炸開一片焰火色。
而她早就換了手機号碼。
“你不說話,媽也知道是你,隻有你這樣,知道媽的電話又不愛吭聲。”
“有事要說呀?”
先說什麼呢?
自己的工作一如既往,有了固定的住處,有了喜歡的人,這些年家裡人還好嗎,還是——我快死了。
姜宥覺得自己越來越奇怪,是她逃離家裡,又是她先低下頭。她也常常陷入糾結的漩渦,面對一些人,愛不徹底,生命中的一些傷痛來自于他們——過分的嚴厲,強加的期待,親人的不理解,傷害着最親近的人又挂着臉面不肯低頭,恨又是恨不起來的,因為他們時不時又會掏心掏肺地對你好,剝開傷痕累累的皮膚發現底下血管裡的血怎麼說都來自一脈。
她從家裡獲得的感情是殘缺的,即使這樣還是放任它畸形地成長着,結果恨和愛都不完全,她是養分和損傷各占據了身體一半的人。
一家人,自尊心太強地愛,稀裡糊塗地互相傷害。
媽媽,我快死了。
是他們傷了她的心,她卻在此時感受到意外的愧疚。七年不見,再次對話張口就是求救,是要在她身上花無數錢的求救,她是一個無底洞,直到死去。
“呃……”姜宥尴尬地低聲醞釀,“……媽,是我。”
“家裡怎麼樣?”她馬上接上,心裡慌慌地不敢聽到母親對她這一聲呼喚的回應。
“家裡……”
遲疑了。
“家裡還好啊,你還好吧?”
姜宥忽然釋然了很多,吊起來的心被松綁,她應一聲:“還好。”
沉默漫起來,她沉沒在沉默的底端,忘了下一句話。
“宥崽。”
“沒事了。”喚她的聲音将她拉回,姜宥猛吸一口氣,從水底重返人間,“家裡還好就行,我挂了。”
“哎。”
姜宥等了一會兒,沒動靜。她把手機拿下耳邊,點了挂斷。
在人生最後的時間裡,她應該也會帶着這種不恨也不愛的感情,讓一家的血液在她身體裡就這樣流下去。
哪怕帶來的溫暖和痛并存。
算了吧。
姜宥擡眼,熟悉的人對她笑了笑,在她面前坐下。
“你好。”
“你好。”姜宥流利地簽名,她突然想要一次瘋狂,比創作出虛拟的永生花還要瘋狂,她把聲音放得低了又低,小聲念叨,“女朋友。”
湯晗一愣,低聲提醒她,“不太方便啊姜老師,你下班了再跟我說。”
“我是壞蛋,大反派。”姜宥暗自嘴角上揚,在海報明信片上唰唰簽字,“我很期待你會來,幸好你來了。”
“你要是沒來,我就生氣了。”姜宥放慢了簽名的速度。
“啊?”湯晗思考了會兒,“那你生氣了會怎樣?”
沒回答,姜宥簽到最後一張海報,擡頭看她,眉眼彎起笑得很純良,“要to簽嗎?”
“要要要。”湯晗指海報上合适的地方,“你寫吃飽睡好發财。”
姜宥笑出聲,“你最近一樣都沒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