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點。奧托對此感到非常困惑。為什麼麥克雷艦長警告人們不得重啟我?
什麼玩意兒。
從漢的行為推斷,目前人們對他存在很深的恐懼。的确自己的電擊棒是自己所擁有的最危險的東西,但是不到關鍵時候他是絕不會用的。跟與人共事的那麼多年裡,他用過電擊棒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在這些年裡沒有任何人表現出對他恐懼。奧托覺得人們的表現在哪裡都說不通。當事人自己都不明白别人到底怕他什麼。真是有趣。
機器人信息通訊網絡信号已經在他的處理器内重新配置完成。他忍不住對機器人之間的通訊網絡進行了信息頻率的分析。在他預料之内,從他上線起,信息通訊的頻率開始有了點微妙的上升。鑒于他不能查看這些通訊的内容,他所能做的僅僅是繼續觀察這種趨勢有沒有上升,來确定這種上升到底是不是出于他上線的信息。
就在他沉浸在黑暗裡獨自思考的時候,背後傳來了奇怪的金屬摩擦的咯吱咯吱響聲。奧托轉過身,毫無表情但是驚訝地瞧着曾經運作迅速而安靜的電梯此時完全失去了它應該有的流暢,走3步停1步。經曆了幾乎一個世紀那麼長的等待後,電梯門好不容易掙紮着打開了,幾個電子工程機器人剛出電梯門,就都不約而同地停在了門口。
他們敬畏地看着此時已經完全恢複意識的指揮官。他們的想法和普通人相差無幾,都害怕自己會碰上一個随時都可能爆發的複仇家。對此他們還提前商量了好一陣怎麼應付可能的不愉快情況。但是當他們繃緊神經出來時,指揮官并沒有如他們所想般橫亘在他們面前,而是一如既往地冷靜地挂在禮貌的遠方。他們的擔憂立刻消失了一大半。
“晚上好,老大。”一個電子工程機器人(ELE-N)用電子語言打破了寂靜。
電子工程機器人接收到了奧托給他們發送的指令,于是立刻開始了工作。他們剛開始時還有些顧忌,但是随着工程的進行,他們并沒有被任何來自指揮官的不愉快的事件打擾。奧托給他們騰出很大一塊地方,挂在被維修區域的另一頭,默默地監督他們工作。不久,這些工程機器人就忘記了身後還有個監督者,開啟了邊維修邊唠嗑的地球工作模式。以前如果上艦橋工作的話,沒有任何機器人敢進行除了必要交流之外的任何交談。今天他們本來也應該有如此的敬畏,但是100多年來的地球文化浸染下,誰都不能免此沾染。一開始對話還是稀稀拉拉,到了後來,電子音開始連續在艦橋回響,不時摻雜着短促尖銳的電子爆音,那是他們特有的笑聲。
要說奧托如果感到這種不敬已經到達讓他很煩的程度了,他早就會警告這些機器人閉嘴。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如果交談并不影響他們的工作效率的話,那就讓他們唠去得了。如果在他面前這些機器人停下了工作開始打鬧,影響到工程進度的話,提醒總不為過。而且從他們的交談中還能間接獲取一些外界信息。
奧托本不喜歡拐彎抹角,但是自從自己因為對變化的情況掉以輕心然後遭受到挫折之後,他選擇了等待而不是立刻根據自己的推斷而采取行動。現在已經不是他所最熟悉的那個環境了。如果他還是采取像原來那樣直接的手段,未必能得到最好的結果。現在他能做的就是觀察,當他獲取信息足夠到出他的結論确實能夠真正反映事實時,他才走出下一步。所以他在監督那些機器人的同時,也在思考如何讓這些機器人對他說實話。他們變得太多了。從他們的對話中奧托推斷,這些曾經老老實實的手下現在變得跟人類一樣不可捉摸。這個情況讓他始料不及。現在發出指令都得好好推敲一下。
所以艦橋的氣氛還算比較愉快。嚴肅刻闆的指揮官好像不介意自己的辦公室被搗蛋鬼胡鬧了。強迫症治好了很多,這倒是個進步。
但漢這裡的情況就不那麼愉快了。
他第一次覺得從公理号回家的路如此漫長。他覺得自己都快走到半夜了,還在公理号的大廳裡轉。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有沒有在這種黑暗度裡獨自走公理号。他很恐懼,但是恐懼不是來自周圍的環境,而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對父母交代自己為什麼那麼晚回來。自己一天都沒有在地表勞動,不知道誰又會向他父母告密。
他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開始制作父母如何要開始罵他的場景。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哆嗦,開始跑起來。他一向對自己的體力和爆發力充滿信心,但是這天覺得自己的腿無論怎麼快擺動都比蝸牛還慢。而且感覺不到一會兒自己就累得半死。而正确的出口永遠都與他保持一段看似很近但是怎麼走都走不到的距離。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你如何走,它都跟着你,你如何追,都追不上。它永遠跟你保持距離。
漢在心如一團亂麻中好不容易挪到了那個不樂意擁抱他的出口。雨後的冷風嗖地刮過他身上,他稍稍松了一口氣。起碼全程的一半已經走完了。從登艦平台望去,地面上綴滿了星星點點的亮光。漢發誓他能立刻指出這些星點哪一個屬于他的家。當他飛奔下去,兩腳踩到濕潤的泥巴的時候,一個事實突然讓他渾身打了個哆嗦。
哪裡走完了一半,實際上,他還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要走呢。
在夜晚的寒風中漢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一段走一段,雖然地上的距離顯然比船上的距離要長很多,但是奇怪的是他沒有在船上那麼焦慮了。也許是因為冷風?随着路過一塊又一塊熟悉的田地,當屬于他家的燈光終于呈現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前方時,他卻停下了腳步。
這個時候他回家的欲望已經不怎麼強烈了。他甚至害怕踏進家門。他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奧托對他說的他已經被發現的信息突然回放在他腦裡。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個信息估計已經在地球鎮裡傳開了。雖然奧托告訴他自己已經發出保密指令,但是在他上線和發指令之間還是有好一段時間能讓漏網之魚鑽空子的。
他聽到了自己家裡傳出來了交談聲。其中有一些不太熟悉的嗓音。五雷轟頂。他知道自己家很少來客人,而且最近都不是什麼節日,也不會有人主動找他家門。大男孩們不會對他父母告密的,他還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事實已經很清楚了。他的行為已經被發現了。
這個時候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并不是像想象中那樣怕的要死。相反,他現在居然在慢慢地冷靜下來。
他在田地裡弄了些泥土塗到了褲子、袖子上,裝作自己是在田裡努力幹活了很久的樣子,然後裝作筋疲力盡的樣子沉重着腳步向家門走去。其實這跟事實也差得不遠,經過那麼一段跑他的樣子也足夠狼狽了。
他悄悄擰開家門,以為自己能夠躲過門外聽見的熱火朝天的談論,然後好好解釋一番。但是立刻3雙人眼的目光加2束機器人目光齊刷刷掃向他。剛剛在門外還聽得好好的談論就在他開門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當他在門外聽到談話的時候就印證了自己的推論。而現在盯着他的3個來自非親血骨肉的面孔讓他感到事情不能更糟了。
鎮長,瓦力,伊芙。
“說,你小子幹了什麼好事?”他爸一臉怒不可遏,劈頭蓋臉地就朝他吼道,憤怒的腳步大幅朝他邁進。
漢連忙縮起脖子閉上眼睛。自己要挨打了。這個時候的挨打,他隻祈禱自己還能活着。
事情回到2小時前。
瓦力和伊芙在雨後的黃昏中繼續着他們的探索任務。現在人類已經回到地球,他們被稱作探索者,專門去探索遙遠的平地來尋找宜居地帶。同時,他們也肩負了播種的任務,幫助人們把希望傳到遠方。
就在瓦力正與新發現的一串鈴铛糾纏不清時,伊芙突然收到了一個上線信息。她有些疑惑這年頭還有誰會上線,然後又驚又怒地發現是奧托。
從一開始起伊芙就不喜歡奧托。她會對奧托表達敬意,但是那隻是出于規章流程和一點點的禮貌。尤其是奧托在她面前以如此慘無人道的方式把瓦力電成重傷後,她更是對這個惡魔唯恐避之不及。
如果我非要跟這個混蛋打正面照,我絕對會給他好看。伊芙曾經想。
伊芙沉重地敲了敲瓦力,後者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夥伴。伊芙把這個信息告訴了瓦力。如她所料,這個黃色的小壓縮機立刻顫抖着把自己縮成一個箱子。
【去找鎮長。】伊芙用電子語言說。她抱起瓦力,向地球鎮沖去。
過了不久之後伊芙又收到一條來自奧托的信息。這次是要求所有機器人保密他上線的信息。即使這來自她初始設定的上級,她看到這條消息後更加生氣了。她選擇果斷違背指令。奧托太危險了。她想,這樣的信息必須及早通知人類。
當他們沖進鎮長的家後,伊芙盡她所有的語言能力說明白這件事情,并且請求他立刻一起去公理号的艦橋對付這個情況。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鎮長沉吟片刻,對伊芙說這個事情明天解決,先看看是怎麼回事。
鎮長的家裡裝有艦橋的監控。他打開了全息屏,一個男孩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屏幕中。仔細看看,他離奧托非常近,手上還有微小的動作,好像正在和對面的機器人說什麼。
“是他。”鎮長說。”毫不意外。”
“危險。”伊芙重複了這個詞。”須立刻去艦橋。”
鎮長卻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我先跟他父母談談。”他拿着這個小接收器出了房門,這樣他就能依然監視着艦橋的情況。
伊芙對這樣的回應很不滿意,但并沒有說什麼,帶着瓦力跟在鎮長身後出了屋子。
“诶,先别急着下手。”鎮長拉住了這個暴怒的農民。”讓孩子自己說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不是闖禍去了還是咋的?”男人迫于情面沒有繼續動手了,但是狂怒依然溢于言表。
“來,說一下你今天幹了什麼。”鎮長繞過男人,來到漢面前,非常平靜地說道。
漢依然縮着肩膀,緩緩擡起頭,蒼白的臉對着鎮長。”去了艦橋,重啟了奧托。”
“為什麼你要重啟他?”鎮長依然很平靜地問道。
“為了主電腦的事……”漢的聲音越說越小。他不敢直視鎮長的眼睛,雖然面前的人看上去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但誰知道下一秒會怎麼樣呢?
鎮長身後傳來一陣騷動。轉頭,女人正在使勁拉住自己的丈夫。後者眼中的怒火噴湧而出。
“說說奧托重啟後的表現吧。”鎮長轉回來,繼續問漢。
“我……我……”漢有答案,但他實在不敢說。因為這可能是個象征着背叛的答案。
“說吧,沒事的。”鎮長繼續冷靜地說。
漢動了幾下嘴唇,咽了口口水。然後垂下目光小聲說道:”我覺得他還行。”
“還行是什麼意思?”
“……他沒電我,也沒罵我,什麼事都沒發生……”
漢不敢再說下去。
“可以了。吃飯去吧。”鎮長拍拍這個男孩的肩膀,給他做了一個手勢。
漢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迅速地擡起眼睛看了一下鎮長,後者以一如既往的平靜表情看了他一眼。漢迅速地溜到飯廳,從自己父親身邊呼嘯而過。
鎮長開了綠燈!不用挨打了。漢受寵若驚地吃着已經涼的晚飯。與此同時,也在悄悄地聽着客廳的動靜。
“……我們都很尊重您的決定,格蘭德(Grande)先生,但是這個結果并不讓我們放心。”他母親的聲音從客廳傳出來。”今天總算完了,但是誰能保證後面還會出什麼惡性事件?這個您也無法擔保。”
“沒錯。”鎮長的聲音依然平靜地傳到漢耳裡。”所以我說,明天我們幾個一起去艦橋,現在好好休息,打罵沒有必要,行嗎?”
門在外面關上了。這個時候漢又開始緊張了。因為父親那陰沉的目光正盯着他步步逼近。同樣,母親也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站在自己陣營的迹象。勺子不由自主地放到碗裡。但父親好像沒有把壓抑的怒火爆發出來,而是默默地坐到桌子旁邊,開始吃飯,母親也差不多。
整個晚飯,全家都在一種詭妙的靜默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