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舒的喉頭動了動,最終隻吐出一句“那你好好休息”。他輕輕地将那隻銀簪放在桌上,轉身離去。
沒過一會,窗外響起敲擊窗棂的聲音,三短一長。
來得可真快。談黛披衣起身,打開了窗戶。一名比她略小幾歲的黑衣女子一撐窗框,幹淨利落地翻進屋來,反手閉上了窗戶。
“談長老,”那女子一把拉起談黛的手腕,好巧不巧地碰到她的傷處,眼看着她痛苦地皺眉,才繼續陰陽怪氣道,“可真是有手段,這位路大人可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呢。”
談黛甩開她的手,“楚長老找我有事?”
“這樣一出欲擒故縱的好戲我怎麼能錯過?扮委屈,裝柔弱,看高高在上的戶部侍郎為你愧疚,甚至放下身段來讨好你,你很過瘾嘛。”
“确實很有意思,”談黛回敬了她一個假裝回味的笑,“楚長老若是沒有正經事就請回吧,免得暴露了身份。”
楚長老楚脂的指尖撫上桌上的銀簪,她拉談黛在鏡前坐下,不知從哪摸出個小木梳竟替她梳起了頭發,“我來是要提醒你,閣主隻給了你三個月,三個月内在不暴露天機閣的前提下,利用路舒推行改制,強國富民,阻止戰争的到來,否則……”
她眼神中閃過一絲狠辣,手下力道加重,抵得談黛頭皮一陣發麻。
“如你所見,路舒即将成為我的掌中之物。”談黛冷笑。
楚脂點點頭,替她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其實比起這些,我覺得更有趣的是你。你白天面對路舒時的失望、恐懼、委屈、屈辱都實在太過逼真,以至于我不得不想,要麼你是個做伶人的天才,要麼……”
她将那銀簪緩緩插入談黛的發間,刻意頓了一下,嘲諷地笑道:“你不會對他動了真情吧?”
“絕無可能。”談黛面無波瀾。
“呵,你最好記得你說過的話。不過,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守着‘道派’的那些死教條,直接對他用控魂術不好嗎?”
近百年來,天機閣内部形成了所謂的“術派”,他們以藥物為媒介,通過控魂術、記憶術操控世人的意志與記憶。與之相比,恪守傳統不使用這兩項奇技的成員則被稱為“道派”。兩派明争暗鬥多年,互有勝負,而此代的天機閣主恰恰是術派的代表。
“天機閣立閣之本一是水鏡,一是擅識世情與人心的閣人。‘術派’看似走了一條捷徑,實際卻在腐蝕天機閣的根基。”談黛疲憊地道。
“呵,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楚脂嗤之以鼻,語氣中帶着幾分憤恨。
“随便你怎麼想,”談黛按按眉心,她經過這一番折騰已是精神不濟,“隻是此次行動事關天下人的生死,閣主既派了你來協助我,你便不可擅作主張。”
然而,對方顯然不想就此放她去休息,“你以為閣主為什麼要派我來?他早就對你不滿了。”說着,她故意湊近談黛耳邊,用一種極富挑釁的語氣道,“用不了多久,我這個昔日學生就會取代你禮門長老的位置。”
天機閣自閣主以下仿照朝廷,設有吏戶禮兵刑工六門長老。六人中,以最直接左右決策的禮門長老為尊。
“好啊,”談黛反而笑了,“希望楚長老到時能挑得起這副重擔,不要看我這個養花喂魚的閑人眼紅。”
楚脂輕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那我就祝你這一次也能夠全、身、而、退。”
“謝謝,我便祝你也同我一樣。”
“你!”楚脂辯她不過,幹脆把一面水鏡甩到她面前。
鏡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散發着紅光一篇篇閃過,一眼掃過去都叫人覺得眼眶發酸。
“禮門的二百六十七篇文書談長老昨日還沒批完,”楚脂說得冠冕堂皇,揚起不達眼底的笑意,“你素日裡那副盡職盡責的樣子不會都是裝的吧?”
談黛擡眼掃過鏡面,徑自起身走向床鋪,沒有理她。
“站住!”被忽視的楚脂氣急敗壞,出言威脅,“玩忽職守,你信不信,身為刑門長老,我現在就可以對你用刑!”
看吧談黛,這就是你過去真心誠意帶出來的好學生!
談黛停住腳步,轉過身望見楚脂指間銀針的幾點寒光,淡漠地開口:“悉聽尊便。隻是,你最好想清楚,閣主是否會允許手段如此幼稚之人忝居高位。”
“你!好,好好好……”楚脂“好”了半天,也無言以對,最後隻留下一包洋藥便黯然離去,正如她的到來般無聲無息。
房中又恢複了一片死寂。
談黛沉默了一會,自嘲地笑了。
她能在楚脂面前強撐巧辯,獨處時萬千滋味湧上心頭卻并不好過。
可她已說不清究竟哪裡最讓她難過。
當衆受到的侮辱?忍受閣中的惡意也要為了那個預言拼命?還是,路舒相信了她是作奸犯科的惡人?
這些不都是你自己甘願承受甚至是親手設計的嗎?
一切都如你所料,你該開心才是。
她強迫自己對着鏡子彎起眼角,可那笑卻比哭還難看。終于,滿腹的酸楚與委屈再無法壓抑,她将滿桌的杯盞掃落在地,淚水決堤而出。
*
翌日清晨,談黛被一陣清淺的敲門聲吵醒,她已經不記得昨晚是怎麼睡下的了。
“稍等。”她打了個哈欠,簡單整理了下儀容,開了門。
路舒端着個碗站在門外。一股香甜的味道撲鼻而來。
“路大人,您這是……”
路舒尴尬地朝她笑了下,“我做了藕粉蓮子粥,不知談姑娘是否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