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靜得可怕。
阮白渺額頭抵着膝蓋,四肢緊緊收攏着縮在牆角,呼吸很輕,大腦并不是什麼都沒想,但那些破碎的、不成型的念頭就像秋風,明明能感受到它,卻怎麼也抓不住。
“靠——”
倏地,一聲沙啞的咒罵劈開這片死寂。
阮白渺渾身一抖,渙散的眼神瞬間聚攏,雙手也更緊地環住膝蓋——有人進來了,誰?阮白渺把自己蜷得更緊,她沒聽到腳步聲,也沒聽到開門聲。
“這味兒太沖了...媽的怎麼沒人告訴我六個人的血混在一起這麼臭?!”
“七個。”另一個聲音冷冷地接道。
這聲音清亮,像年紀不大的少年,咬牙切齒的:“連陳叔的都在她身上,能不臭?”
“也是哈。”沙啞的嗓音聲音也沉了下去,“搞不好量最多的還是陳叔的呢。”
空氣安靜片刻,少年音問:
“事情查得怎麼樣?”
“搶女人呗——還能是什麼。”
沙啞的嗓音拖着長調,一陣椅腿刮過地面的聲音緊接着響起來,混雜在滿滿的惡意聲中,“這娘們兒可不得了,硬是讓那群男的為她血濺現場。特别是那四眼仔,跟條瘋狗似的護她。知道這次是誰先動的手嗎?”
“……不是甯昆帶人去堵他們?”
“哈!”
沙啞嗓音發出一聲嗤笑:“挑事和動手可是兩個概念。先動手是那四眼仔,抄起刀就捅。”他輕哼一聲,“指不定是這娘們在背後教唆了什麼。”
少年音沉默幾秒。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緊繃得像張拉滿的弓弦:“當時現場,除了陳叔就沒有一個人幫忙?”
“玄乎的就在這了。”
沙啞嗓音忽高忽低地飄,帶着幾分不清不楚的凝重:“現場沒人幫忙,就那四眼仔,單槍匹馬對上甯昆他們五個人。”他聲音低下去,“五個啊,小魏……全折了。不說甯昆帶過去的那幾個,甯昆是什麼人?就算是普通人,那也在喪屍堆裡摸爬打滾過幾個月吧,就這樣被抹了脖子,你說奇不奇怪。”
死寂像一堵牆壓下。
阮白渺緊靠着牆,身體已經僵成一座雕塑,頭深深地埋着,指甲陷入掌心。她一邊期待他們能說多一點,一邊又害怕他們說得更多。這種矛盾的撕扯讓她腦袋脹得難受,太陽穴突突直跳。
然而這個世界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還是那個沙啞嗓音。
“哎,不過小魏,你說要是陳叔…别瞪我嘛!就假設,假設一下!假設啊——陳叔沒了,你說老大是不是就該接管基地啦?”
“陳叔不會死!”
“這就說不好了,畢竟人都有走背字的時候,那四眼仔要真感染了陳叔……”
“你再說,我就去跟老大告狀。”
“别啊——”
突然間。
“嗒。”
一聲輕響,很不起眼的一聲,甚至都沒有沙啞的男聲高,卻像一雙無形的手生生掐斷了所有聲源。
阮白渺頭皮一麻,心髒頓時宛如失速般狂跳起來。
有人來了。
她渾身緊繃。
而仿佛是為了驗證她的預感,緊跟在椅子倒地的聲響後,是兩道語氣截然不同卻異口同聲的一句——
“老大!”
腳步聲再次響起。
第一步碾過她的太陽穴,第二步扼住她的喉嚨。阮白渺一動不敢動,連睫毛都直直地僵着,任由那無形的壓迫感如潮水蔓延,一寸寸浸透她的背脊。
她大腦飛速轉動起來。
這個老大喜歡什麼樣的獵物?
是瑟瑟發抖的驚弓之鳥,還是隐忍倔強的困獸?她該露出多少分的怯意?是隻需要怯意,還是需要摻入幾分馴服?哭的話會好一點嗎?但如果對方根本不吃眼淚這一套怎麼辦?
對方已經停在她面前,氣勢宛如山丘傾軋,壓得她大腦也陷入僵直,隻能徒勞地不斷重複。
怎麼辦,怎麼辦。
她要怎麼辦。
她到底怎麼做才好?
“擡起頭來。”
然後,所有念頭都消失了。
阮白渺愣在原地。
那是一道……什麼聲音?
區别于少年音的清朗,也不像另一個人磨砂似的沙啞,如果非要形容,倒像是初冬的薄雪淺淺一層落在地面,清冷卻不刺骨,帶着青年特有的幹淨和溫潤。
但讓她愣住的不是嗓音本身。
而是……
阮白渺緩緩擡頭,頰邊的黑發向後滑落,光線湧進來。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沾着塵土的黑色靴尖。她停住片刻,目光往上,到修長的腿;搭在腰間的、骨節分明的手,微微起伏的胸膛,最後定格在那張熟悉的、神情錯愕的臉上。
裴……思?
阮白渺回過神時,視線已經模糊了。
她想,應該還是光線太刺眼,不然她眼睛不會那麼痛,眼淚更不會不受控制。甚至到了最後,無論她怎麼告誡自己最害怕、最擔心的“你會被讨厭的、你再哭下去一定會被讨厭的”……
也無濟于事。
*
阮白渺和裴思交集最深的時候,是對方擔任學生會會長的那一年。
那年,他以壓倒性的優勢當選,而她則成了秘書部的正式幹事之一。
她開始向他彙報工作,期間不是沒有其他交流,隻是那些交流也都延續了裴思式克制,每句話都保持在它應有的分寸,停在禮貌與親近的交界線上。
這段交集終止在次年春末。
裴思向學校遞交離職申請,從學生會離開了,沒人知道為什麼,阮白渺也不知道。
他們後來還會在校園偶遇。
有時兩人會停下來寒暄幾句,但更多時候,卻隻是隔着攥動的人頭,互相交換一個颔首。
所以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在裴思面前形象那麼糟糕,還哭得那麼慘。
被裴思從地上扶起來在哭;坐到椅子上在哭;裴思讓那個“小魏”拿紙巾和水過來的時候,她哭得都開始打嗝——順帶一提,那個叫小魏的果然聲如其形,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長得很清秀,臉上還帶着孩子氣。
阮白渺接過紙巾和水,用力擰開瓶蓋後,才甕聲甕氣地和人道謝。
少年耳根都紅了,扔了句“不客氣”就逃似的離開了房間。
房間裡一下變得安靜,隻有阮白渺壓抑的啜泣聲在空氣中回蕩。她有點不好意思,又沒辦法控制生理反應,隻能小聲道歉。
“對不起……”
“受傷了嗎?”
裴思聲音來得太突然,阮白渺怔了怔才回答:“沒有。”她頓住,垂着眼又低聲補了句,“謝謝。”
又是對不起又是謝謝。
她什麼時候這麼語無倫次過。
末世剛爆發時都沒有。
阮白渺又想哭了。
她攢緊水瓶,一面擔心這樣會遭人嫌惡,一面又實在忍不住,隻能借着喝水的動作掩飾,将臉深深埋進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