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聲音尤遠及近,鐵桶之下哪怕是有響動也聽不見。
京城下雪了,近五年未下雪了。
“這裡,我找到你了!”女子喜極而泣的聲音傳來,回答她的是四下無人的冷寂。
...
寒山寺
“聽說昨日倒在常華殿裡那婦人認識覺源師姐。”
“可覺源師姐不是從死人堆裡救回來的嗎,若真有舊相識怎會到如此境地。”
寒山寺原是皇室寺廟,但燕國城破後新皇大興土木擴建許多新寺廟,漸漸的寒山寺就少了許多香客。
寺中小尼姑們幸得還有這一方屋檐,京都城破之時幫過許多難民。
後玄山本就荒僻,屋壁牆薄,偏又不點燈,哪怕是四月裡,外面的陽光半數被竹林擋去,還有半數淅淅瀝瀝的混着柳絮飄落在屋檐下了。
柳韫頤躺在堅硬的木闆上,薄被一層隔住了新生的木刺,剩下些許硬梗死死抵住自己後脊梁。
屋外傳來腳步聲,門口小尼姑們的議論聲驟消,個個隻得顧着清掃雜草落葉。
腳步聲近了。
柳韫頤一隻手臂半撐起身體,眼見着江景宴走進了屋内,腳步在門口稍頓,似乎是在等些什麼,停了好一會才移步屋内。
柳韫頤試圖撐起虛弱的身體,無奈多日滴水未進,早已卸力,手臂用力,床闆新生得木刺便狠狠的紮進皮膚裡。
“景兒......”她眼中模糊但是她記得,記得昏死過去之前看到了景宴,她不會記錯。
這聲音顫抖而喜悅。
但聲音很虛弱,又像是噎了半句話下去,遲遲沒有後話。
柳韫頤雙手已枯瘦如柴,手臂經脈盤根錯節,這樣一雙手揪緊了寺裡有些發黴的被褥。
粗糙而又濕膩的氣味穿過這樣一雙無力又緊握的手,遊蕩在半敞開的一截紙窗之下。
“景兒...”
柳韫頤早已失态,迷蒙的雙眼死死的盯着走進門的身影,眼淚不由分說的滾了滿面。
巨大的驚喜讓她幾乎不敢相信,幾年來跋山涉水的屢屢碰壁,從一個音訊到另一個欺騙,她希望能找到她,又害怕找到她。但是她真的看到景宴站在自己面前時,她渾身顫抖。
哪裡還有半分曾經威懾朝堂,執掌半個江山的冷靜自處。柳韫頤看見眼前人,心跳如雷。
來人卻僅僅停留在離床鋪三尺之外,一手執佛珠,一手端着一碗湯藥,碗底咔哒落在陳舊的木桌上。
四月寺中春花盛開,柳絮四起,糾纏着飄進屋内盤旋在二人之間。
江景宴半側着身體,摸了摸桌面潔淨而光滑,三兩點灰塵落在碗邊方塊形狀的浮光裡。
“凄夫人遠來寒山寺,身體本就操勞,更忌大悲大喜。住持央我送藥,我放在此處。”
粗粝的聲線幾乎讓柳韫頤失去了剩下的鎮定,她的聲音怎會?可眼前人明明白白就是她找尋多年的人,自己雖多年因流淚而視覺模糊,但這個人,自己見過她所有的樣子,絕不會認錯。
“凄夫人?”
柳韫頤強行下床,赤腳走近木桌,此刻她離這人僅離半尺。
“景兒...在說什麼?”
“景兒,不記得了母後了麼?不記得我...了麼?”
還未說完,柳韫頤就急的紅了雙眼,前弓的身體薄如風中殘葉,她的身體經不住這樣大的情緒。
柳韫頤這次湊近了,終于看清了江景宴,長發盡褪,她的景兒,消瘦至此,一身僧袍哪怕是四月裡,也夾了棉衣,就算如此,依舊腰肢纖細,面容凹陷,左臉眉尾處的疤越過耳朵,足有一指多長,右臉隐在影裡她看不仔細。
柳韫頤手落在了離江景宴一寸的距離,另一隻手需要撐住自己才能勉強站立,盡管如此,膝蓋彎着也提不上力。
“凄夫人,本寺不收外客長留,住持之意,貴人已虛不受補,此藥性溫或可緩解疲乏,莫再多思憂慮。”
言罷,江景宴轉身,柳韫頤剛想要摸一摸傷疤的手隻能停留在棉袍三寸之外,這下她看清了她的右臉,全部是被燒傷的疤痕,密密麻麻爬滿了她的右邊臉,猙獰的紅色增生疤痕告訴了柳韫頤一切,但這一次她還是緊緊的抓住了面前的身影。
僧人回頭,拂了拂桌上的塵點,轉頭,走進了春日的陽光裡沒有停留。
柳韫頤感受着手指粗粒布料的觸感,她方才看到的一切告訴她,她有多麼愚蠢,多麼自大。眼前人身上的檀香沉水一般砸進了自己最後一點希望。
屋内是一陣短促的咳嗽,進而是無力的痛苦呻吟夾含着悲痛的哽咽。
“師姐,我來了,住持在前院等你。”
“好。”
身後有打碎桌台碗盞的聲音,然後是桌椅的推搡。
江景宴穿過竹林回廊,腳邊落了許多柳絮,黏黏糊糊的印在青石闆上,腳步輕擡都會有撕拉的扯動聲。
“四月裡了,時間也不多了。”江景宴轉了轉手上的佛珠,她身體被強行救了回來但是也無長日可活。
倒不如做些什麼...
至于柳韫頤呢,在失去柳韫頤的許多個日夜裡,江景宴也常常會想起柳韫頤看着自己的眼神,或認可,或寵溺,或嚴肅,或審視,自己就這樣陷落在那樣一個個眼波橫流的夢裡。
那柳韫頤到底清楚了江景宴的感情嗎,還是覺得不過是孩子般的一場玩笑,抑或是令人作嘔的移情。
少時還能手談一局,她二人也未撕破臉。大婚之後,自己的心思日日夜夜被鞭撻。在無數個夜裡,江景宴想,若從未相見,自己就不會與她添這許多麻煩,也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所幸這些,都伴着祭祀高台上的烏雲驟雨,消散于世間了。
...
又想起這些了。
江景宴昏沉的醒來,伴随劇烈的頭痛。
第三日了,這是自己從高台上祭祀後重來的第三日了。
少年人總是難相信生死輪回,鬼力亂神之語。江景宴也不意外,年歲稍長時,知道世間之事多是人力不可為,多少将希望寄予神鬼之說。
直到燕國覆滅後的第三年,南方大旱,北方齊國進犯,隆冬時節又逢瘟疫,無數百姓死傷遍野。
當年趙國滅燕未大開殺戒,改京都為郾城。江景宴信高相士之言,殘軀祭天,福禍與否隻容天定。
她現下在入笙閣,從小長到大的地方,空氣中都是她熟悉的陳舊的木質味道。
“殿下,皇後娘娘請您到玉泉宮走一趟。”鈴蘭的話在她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