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的下人們今日的吃瓜話題都圍繞着那個新入府的丫鬟。

衆人甚至偷偷押注，猜她能在大公子身邊待多久。要知道，如今的青竹居可不是個好去處，更何況還是做大公子甯煜的貼身丫鬟。

大公子甯煜自在戰場上從馬上跌落，摔斷了腿，便終日隻能依賴輪椅行動。鎮國公府嫡長子的身份是無用了，一夜之間，甯煜與二公子甯燮身份颠倒，如今他深居府中做個閑散公子，而甯燮随父征戰，騎射謀略雖不如大哥，一年的曆練下倒也殺了不少敵軍。聽說，就連公主殿下——本早早與甯煜定下了親事，也将未來驸馬爺改為了二公子甯燮。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一時間，大公子所住的青竹居門可羅雀，再也無人問津，那些曾經追捧他的好友紛紛掉頭，如今二公子的宅院卻是高朋滿座。

甯燮乃妾室所生，本屈居在萬衆矚目的大哥之下不得人待見，誰承想竟一夜飛上枝頭。幸好他那妾室的母親早已離世，不然在府裡也能與夫人平起平坐了。

而如今甯煜的脾氣越來越喜怒無常，使得外人更是敬而遠之。衆人伸手一數，短短一年間，貼身丫鬟已經換了八個了，今日進府的這位便是第九個。

衆人正熱切讨論中，身後王媽咳嗽聲一響起，便紛紛噤聲，忙低頭各自幹各自的活。

王媽是夫人的貼身婢女，此時她身後正跟着一個陌生姑娘，王媽剛領着她從夫人院裡出來。

那便是今日的話題主角，衆人側頭偷看，那姑娘穿着一件單薄的青色布衫，長發被一根草繩随意束在腦後，幾縷碎發從兩鬓垂下，随着寒風不停撥弄蒼白的小臉。

打扮雖簡樸得很，小臉倒是清爽秀麗，姑娘察覺到衆人的目光，回頭來沖他們友好一笑，圓圓的杏仁眼睛靈動又漂亮。衆人頓時有些為她可惜，現在笑得倒是甜，待會去了青竹居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而此時青蓮的心裡想的卻是——今日也太走運了。

她在街邊賣身葬父的第三日終于遇上了好心人，不僅給了她五兩銀子安葬父親，還讓她進府做事，最幸運的是，這家夫人簡直就是活菩薩，開口就是給二兩月銀，年底還有額外的賞錢。

這可是每月二兩啊！其他丫鬟能有一兩已經算高了。

更何況，她以前和父親蝸居在四面都是破了洞的土牆裡的時候，冬冷夏熱，一碗粥裡隻找得到稀稀疏疏幾粒大米，二兩對他們來說就是天價。

她用全部五兩銀子将爹爹安葬在了一處好風水的墓地，在墳邊守了一夜，天剛亮，她便找到了王媽說的鎮國公府。

一開始聽說自己要服侍是府中的嫡長子，青蓮還有些緊張，自己一個新來的，憑什麼能做大公子的貼身丫鬟。等她聽說大公子是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後，便松了一口氣，頓時覺得更幸運了：府中人那麼多，醫治有大夫，搬運有奴仆，坐着輪椅的人想必也很少出門，自己隻用伺候些吃穿茶點，這種活少銀子多的好事竟叫她撞上了。

夫人還提醒道大公子脾氣不好，這便更不是什麼難事了，她反倒覺得心裡舒坦了。若是活少金主還好說話，那便是每月拿二兩都拿得不安，想來為了銀子受些氣也是應該的。

不過，要說有什麼奇怪的，倒是有一樣——那就是她一個新來的丫鬟，既沒有人教規矩，也沒有人提點禮儀，隻草草交代了幾句府中情況和大公子的過往，便趕鴨子上架似的讓王媽帶她去大公子院裡。

鎮國公府，老爺是鎮國将軍，夫人也是出自名門的閨秀，老爺的親妹妹是當今聖上盛寵正濃的貴妃娘娘，連大小姐——夫人唯一的女兒都被精心養在宮中，這樣的名門大戶，居然會讓一個沒規矩的丫頭做嫡長子的貼身丫鬟。青蓮隻能想到或許是大公子如今真的大勢已去，連身邊的婢女都無人在意。

青蓮這樣想着，王媽将她領到傭人房，給了她一套早早備好的杏色丫鬟衣裙，衣裳是前日按她的尺寸定制的，大小剛剛好。王媽又叫旁邊的丫鬟幫她梳好統一的發髻，上面再插上一根素木簪子。

裝扮完畢，王媽看着鏡中人滿意得很。

接下來就要去大公子院裡了，王媽将她領到一片幽靜的竹林裡，這地方看起來偏僻得很，除了微風輕拂翠竹和葉片生出的簌簌聲，便隻有她腳下布鞋踏上青石闆路的聲音。

青蓮注意到，府中凡是階梯的地方，都緊貼着一旁修了一道斜坡，進門門檻也撤去一半換作平地，大約是方便大公子出行。剛才在夫人院裡時，會客廳本該放着椅子的位置，都留了一個空缺出來，方便大公子直接将輪椅推過去。

青蓮順着青石闆路走了許久，終于出現了一座雅緻的院落，前方大門上寫着“青竹居”三個字，這便是到了。門口守着的丫鬟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脆生生的向王媽問了好，随後打開竹簾卷門，請二人進去。

與夫人院裡的精緻華貴不同，青竹居的陳設皆很簡單，牆上正中和兩側挂着幾副山水字畫，擺着幾張扶手椅、一張軟榻、一個書桌，除此之外，連夫人院裡擺的那些鮮花綠植也沒有一盆。

青蓮跟在王媽身後，直徑來到側邊的廂房。廂房内就更簡單了，一張桌子上擺着幾本書幾支筆，一把輪椅放在牆角，連牆上的字畫也沒了，東邊靠窗的床上躺着一個人，王媽對着床上的大公子行了禮，向他介紹身後新來的貼身丫鬟。

青蓮忙上前學着王媽福了福身，道：“大公子好，奴婢叫青蓮。”

大公子好似根本沒聽見她們說話，他的上半身被床邊帷幔擋住，隻看得見兩條腿一動不動的擺在床上，青蓮甚至有點懷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一旁的年輕大夫收起針灸盒，兩個高個奴仆上前，合力将床上的人抱上輪椅，他皺眉悶哼一聲，無意中衣袖被帶起，青蓮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纏着繃帶，似是剛受過傷。

王媽上前蹲下幫着理好衣裙，輪椅上的人端正坐定，青蓮這才看清大公子的樣子。

他散着發，形容消瘦，臉上的胡子也很久沒刮了，一雙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沉默着就那樣坐在輪椅上，像是被一場烈焰吞噬過，隻留下一座人形的灰燼立在那兒。

青蓮細看他的五官，才發現大公子雖然形容潦倒，卻長得端正俊美，雖坐在輪椅上，身姿卻挺拔。

今日果然走運，以後能和這麼一張漂亮臉蛋相處心情也好些。

青蓮越看越高興，唇角翹起，那雙空洞的眼睛撞了進來，她忙堆起一個甜甜的笑，手心卻滲出了一層薄汗。

他的眉頭不留痕迹皺了皺，露出明顯煩躁的神情，目光落在她身上隻一瞬，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越是明媚鮮活的，對他來說就越是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