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外出,要麼去更遠的溪流取水,要麼就是去下礦坑。他為了養活自己,在這個星球上最大的能量礦上當礦石分揀工。
——這些都是“泥沼”從他啰裡啰嗦的自言自語中聽來的。
“都是礦工大叔大爺們照顧我,”一次清洗傷口時,雷諾一邊用濾過的水沖洗着茉莉手臂上一處開始結痂的較小肉瘤,一邊絮叨着,“知道我喜歡搗鼓草藥,從來不讓我下礦洞深處,也不讓我推礦車扛重錘。我就負責在洞口把剛采上來的礦石按品相簡單分揀開。活兒輕松,就是……咳,就是礦塵重了點。”
他露出沾着灰塵和汗水混合污迹的脖頸。
“這活兒就是礦塵大,一天下來鼻子耳朵裡都是黑的。大叔們都說傷身子,讓我别幹太久。可我總得吃飯啊,還得買草藥……”
他的目光掃過攤開在泥地上的那本巨大筆記本,書頁上滿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植物素描、化學公式、礦物屬性分析以及大量潦草的、充滿了自我懷疑和探索痕迹的注解。
書的空白處還畫着幾個簡單而生動的大胡子礦工笑臉。
“這是老爹留下的筆記。他是個草藥師,走得太早了。就留給我這本筆記和一堆瓶瓶罐罐。”
雷諾的聲音低沉了些,“我不想他的東西荒廢掉……而且……搗鼓這些,就像老爹還在身邊唠叨一樣。”
他抓起一小把剛研磨好的、散發着奇異辛辣與一絲微弱紫光的幹草粉末,熟練地混入黑乎乎的基礎藥膏裡。
“老爹的東西……好多在現在都用不上了。宇宙裡的輻射、能量污染、現在又多出來你們這種……”他看了茉莉一眼,含糊地跳過,“……這些古方子都得試,得改進!總得有人琢磨這玩意兒吧?要不以後倒黴蛋受傷了找誰去?靠星際聯盟那些天價治療針?那玩意兒隻夠他們自己的老爺兵用!”
“泥沼”躺在那簡陋的葉棚下,身上蓋着雷諾用某種巨大柔軟菌類内層纖維編織的薄毯。大部分時間它保持着沉默,鬥篷的兜帽深深垂下,如同一具會呼吸的骸骨。
體内那兩股曾經幾乎要将她從内部撕裂的光暗能量,在雷諾那一次比一次加大劑量的奇異藥膏持續作用下,正經曆着一場緩慢而痛苦的蛻變。
那種變化并非消失,而是被強行馴服。
狂暴的光能不再毫無規律地試圖刺穿血肉,而是被藥膏中某些能吸附與轉化輻射能量的礦物微粒,引導着在經絡中形成循環的回路。
尖銳的骨刺尖端開始軟化、被新生的組織緩慢包裹吸收,留下一個個略微鼓脹的、帶着熔金紋路的愈合硬結。
帶着強烈腐蝕性和自我增殖傾向的暗能,則被藥膏中添加的特殊植物萃取物持續削弱。大塊的暗紫色肉瘤正在幹癟、萎縮,表層壞死如枯死的樹皮般剝落,露出底下正在艱難再生的粉紅色嫩肉。
雖然新生的皮膚上依舊覆蓋着無法褪去的暗紫紋路,但至少它們不再是潰爛的源頭。
疼痛依舊日夜相伴,但不再是無序的毀滅風暴,更像一場規模可控、但曠日持久的地震餘波。
身體在向着“人形”勉強回歸。随着身體表面的潰爛被壓制,她的輪廓,依稀顯露出一個屬于女性的身形。
長期被苦痛和異變扭曲的肌肉線條依舊異常剛硬緊繃,卻終究不再是觸手與尖刺纏繞的怪物形态。當夕陽那粘稠昏黃的光線透過腐爛巨木的枝桠縫隙,艱難地穿透層層瘴氣,落在葉棚邊緣時,那光偶爾會勾勒出她瘦削的側影。
雷諾在她身邊忙碌着,給一小盆培養槽裡的菌類加着調配好的營養泥。
他依舊拿着勺子,往自己手臂上某個新添的灼燒傷口上抹着新調配的緩解劑。
他似乎對她身體明顯的變化視而不見——或者說,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裡,隻有“這個傷疤結痂了”、“那片淤紫淡了”的簡單觀察。
“今天礦上真挖出點怪東西,”雷諾甩了甩被灼燒劑弄得火辣辣疼的手,小聲嘀咕着,“平時就那些黑乎乎的能量礦石,今天深挖下去的礦層,采石機帶上來幾塊紫黑色的……像晶石又不是晶石的玩意兒。感覺……半活不死的。我離老遠就覺得心口發慌,能量監測儀直接爆表罷工了!”
他放下藥罐,表情變得有些嚴肅,甚至帶着一絲研究者的困惑。他笨拙地翻動着那本巨大的筆記本,急切地想找出類似的礦石記錄。
“……我按書上的法子,試着用隔絕輻射塵的封閉罐裝了點礦石粉末回來,”他比劃着,“剛研磨了一點……那味道!有點像你傷口深處最裡面那種……”
他猶豫着,瞥了一眼茉莉被薄毯蓋着的身軀,似乎在衡量詞彙:
“……最‘裡面’的氣息……好像能量很強,但裡面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
雷諾皺着眉,撓着滿頭紅發:“怪事。書上記載過這種礦石的能量場會扭曲生物電位,但沒提過這種……”
也許是沒有頭緒,雷諾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利落地收拾起地上散落的瓶罐,又把那本厚重的筆記仔細包好。
“最近礦坑裡空氣裡的能量粉塵濃度越來越高了,”他一邊套上工裝外套,語氣重新變得輕松,“礦工大叔們都說這礦脈古怪。說不定過幾天就得停工了,正好多陪你搗鼓搗鼓藥,大個子!你今天傷口沒滲那麼多膿了,粉色的肉芽長得挺好!離被我治好又近了一步!”
他習慣性地朝茉莉揮揮手,踩着泥濘小跑着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盤根錯節的巨大腐敗根系和愈發濃重的紫黑色瘴氣深處。
葉棚内安靜下來,隻剩下過濾水裝置緩慢的滴水聲,以及遠處礦坑方向傳來的、隐約而沉悶的機械作業聲。
茉莉沉默地躺着,鬥篷的陰影深深覆蓋着她。薄毯下,那剛剛停止滲出膿液的冰冷皮膚下,沉寂已久的光與暗能量核心,如同受到了冥冥中的感應,極其微弱、極其壓抑地……同步搏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