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彌漫,火光搖曳,紅衣衣袂飛揚。
鐘晖站在原地,緊抿着唇,一言不發,唯有柔情似水的桃花眼裡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
是啊,他當然什麼也不會說。
因為楊拙也想象不出來,鐘晖到底會對他說什麼。
伫立在那裡的隻是一個美好的幻影,也是他拙劣的臆想、無能的證明。
真正的鐘晖已經死了,死了整整五年。
起初楊拙不信邪,借着魔尊的威能網羅天下秘籍禁書,絞盡腦汁回憶自己幾百次人生中聽說過的傳聞,編纂成一本厚度可觀的手冊。
一千四百八十一條記錄。
一千四百八十一次嘗試。
一千四百八十一次失敗。
五年來,手冊上記載的複活傳說被他劃去一個又一個,被他強行抓來做事的奇人異士死了一批又一批。不知不覺間,逐鹿殿取代了鬥獸場,一躍成為鐵浮屠城死人最多的地方。
可笑的是,在血氣沖天的逐鹿殿裡,“死”竟然是一個不可言說的違禁詞彙。
全天下大概隻有魔尊不肯承認,躺在寒腐白玉棺材裡的那個人族男子,隻不過是一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屍體,普通到與他親手殺過的所有人族、魔族,都毫無分别。
死人既不會喘氣,也不會說話,更不會順遂他的心意,突然睜開眼睛活過來。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塵世裡的魔尊,呼風喚雨、一手遮天,卻依舊渡不過忘川河上的奈何橋,被陰曹地府一視同仁地攔在生死的界限之外。又該如何從熙熙攘攘的孤魂野鬼中,尋回一個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靈魂?
就連楊拙自己也記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次失敗之後,他才遲鈍地意識到,鐘晖已經死了。
......不,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比誰都清醒。
清醒地做着徒勞的努力;清醒地對着一具親手縫合的碎屍溫聲細語;清醒地把肮髒的欲/望嚼碎成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在陰森寒冷的地牢裡濺出潮熱的黏液。
他清醒着,主動陷進孤獨的癫狂。
但是,再後來,哪怕是強撐着維持這份清醒,對楊拙來說也稍微有些吃力了。
他聽見很多不該聽見的聲音。大多數是雌雄莫辨恍若鬼魅的低吟淺唱,誦念着意味不明的咒語,攪得他頭痛欲裂,生不如死,日夜不得安甯,隻想把眼前所有東西都砸碎了才算痛快。
那是相繇在引誘他,妄圖把他折磨成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趁機搶占肉身的控制權。
偶爾,楊拙的耳畔會突然響徹凄厲的慘叫和惡毒的咒罵。他很難分辨,那到底是諸多垂死之人曾經的掙紮,還是他内心深處對自己深入骨髓的恨意。
越來越多的嘈雜喧鬧越過現實和虛幻的邊緣,越來越多早已逝去的人影在他愈加混亂的精神中重現。
隻有鐘晖,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一次也沒有。
楊拙想,鐘晖是多善良、多溫柔的人啊,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人了。
所以,鐘晖不願意來夢裡見他一面,也是他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然而,然而。
缥缈的黑煙自魔尊腳底升騰缭繞,仿佛一縷輕紗,在深可見骨的蟲洞傷口間穿針引線,凝固成泛着金屬色澤的紫黑色角質,以難以置信的速度疾速修補着血肉。
楊拙對鑽心的疼痛置若罔聞,隻是癡癡地望着鐘晖的臉龐。天地似乎為之褪色,隻餘下一抹生動的、鮮豔的紅。
他聲音極微弱地開口,小心翼翼地懇求:“鐘晖,你笑一笑,好不好?”
鐘晖果然靜靜地笑起來。可他一笑,身影便淡薄了幾分。
楊拙眉心一跳,踉跄着上前幾步,有些慌亂地伸出手,試圖抓住那飄忽不定的青年。
而當他的指尖即将擦過紅衣的衣角時,青年卻如同脆弱的皂泡,倏地破碎消失了。
楊拙頓時愣住,罕見地露出茫然的神色,像個走失的孩童,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喃喃道:“......鐘晖?鐘晖?”
“我在這裡呢。”
青年溫潤的嗓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楊拙猛地回頭望去。
鐘晖站在離他十步之外,一面濺滿鮮血的旌旗下,正笑意盈盈地沖他招手。
楊拙劇烈起伏的心跳稍微平緩了下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連帶着手腳和頭腦也變得輕飄飄的。
被天罰貫穿也面不改色的魔尊,此刻竟萌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心情。
幸好。
幸好他還在。
幸好還能看得見他,找得到他。
楊拙再不敢輕舉妄動,目不轉睛地追逐着那抹飄搖的赤色,黑如點漆的深邃鳳眼裡映出根本不存在的鮮活人影,亮晶晶的。
他渾然不知,在那些隐匿暗處的人族元師看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在為人族的未來宣判死刑。
天罰無效!
魔尊未死!
原來,半神與神,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人族窮途末路的孤注一擲,宣告徹底失敗。
元力消耗殆盡的戚霜降再也支撐不住,哇地一聲嘔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所幸,鏡花水月是名副其實的甲級武技。即使施術者脫力,也隻有楊拙一人擺脫了幻境的影響。而其他陷入瘋狂的魔族戰士們,至少也要一炷香之後才能完全清醒。
方夢雅面如死灰,勉力維持着霓裳匿形香,試圖悄悄發出信号通知同伴們撤退。隻有孟停雲杏眼圓瞪,反手從腰間拔出一把金紅短匕,咬牙切齒道:“我要跟他拼了!”
“小雲,别沖動!你不是他對手!”方夢雅急切驚呼。
孟停雲的神情陰沉下來,卻絲毫沒有畏懼之意。
“楊拙不死,”她冷冷道,“所有人就都白死了!”
話音未落,金焱赤羽隼雙翼怒展,嬌小的身影猶如一道火紅的離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向楊拙。
孟停雲作風看似魯莽激進,但心中卻有冷靜的考量:魔尊自愈未完,是最虛弱的時刻,也許有萬萬分之一的可乘之機;即使不敵魔尊,她也能用性命為夥伴搏得寶貴的撤離時間。
孟家的祖訓,孟停雲銘記于心。
甯死不退!
熾翼飛揚,金光流轉,金紅短匕的刀鋒狠狠撞擊在魔尊紫黑色的聚元甲上,迸發出一長串絢爛滾燙的火花,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女子聲嘶力竭的咆哮同時回蕩在混亂的鐵浮屠城中。
下一秒,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扼住了孟停雲的脖頸,拇指不偏不倚地抵在她脆弱的大動脈上。
金紅短匕當啷一聲落地,金焱赤羽隼華麗的火光霎時消散。孟停雲臉色唰地變得鐵青,喉嚨裡斷斷續續地擠出“嗬嗬”的氣音。她拼命地試圖摳開那隻桎梏住她呼吸的手,兩條腿也在空中亂踢亂蹬,卻無濟于事。
楊拙半張臉覆蓋在古怪的黑铠下,另半張臉面無表情。他望向孟停雲的目光中無喜無悲,好像手中掐着的不是半死不活的仇人,而是一條狗,一隻螞蟻、一件沒有生命的垃圾。
方夢雅緊緊抱着七竅流血的戚霜降,把自己所剩無幾的元力輸送進她的體内,絕望地閉上了眼,不敢面對摯友的死亡。
結束了。
都結束了。
孟停雲秀美的面容因缺氧而扭曲,眼珠幾乎鼓出了眼眶。但她仍目不斜視地死死盯着楊拙,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殺.....了......我.....吧......”
回答她的隻有死一般的沉默。
從楊拙冷若冰霜的臉上,孟停雲讀不出任何有意義的情緒,更猜不透楊拙内心的想法。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時間和自己的生命力都在一點一滴地流逝。
孟停雲不無自嘲地想,自己的确自不量力,妄圖螳臂當車的下場當然是被車輪碾碎。緩緩窒息而死的過程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長和痛苦,可她此時卻希望楊拙能再恨她一些、再多折磨她一會兒,這樣人族的同伴才有機會逃得更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