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區設在營地西側的一頂大型軍用帳篷内,帆布因白晝殘餘的熱氣略微膨脹,壓抑得幾近悶熱。帳内沒有鋪設木地闆,隻有被反複踩踏而變得堅實的黃土,中央立着一張折疊軍用長桌,上面鋪展開好幾張地圖,四周簡陋的支架上挂着作戰圖與幾盞油燈,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火油味與紙墨氣息。
簾布門半掀,像是早就等着他們進來。利威爾輕叩一聲算是知會,未等待回應,直接掀簾走了進去。
帳篷内,埃爾文正俯身在桌前标注地圖,聽見動靜,他擡起頭來。陽光從側邊狹窄的縫隙灑進帳内,他的臉藏在光影之間,卻依舊沉穩,像是一切都已預料在前。
“利威爾,法蘭,伊莎貝爾。”他目光一一看過三人,神色如常,“歡迎回來。訓練的成果,我已經聽說了。”
利威爾沒有答話,隻冷冷地盯着他。伊莎貝爾緊随其後進來,神情不安,法蘭則直接上前一步,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你是故意的。"
埃爾文的目光在三人之間掃過,最終落在利威爾身上,語氣仍舊從容,"我收到了米克的報告。看來你們遇到了一些...計劃外的情況。"
"計劃外?"法蘭冷笑,臉上帶着明顯的諷刺,"那些被處理過的樹枝難道不是你的安排?"
埃爾文沒有否認,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是的,那是測試的一部分。但我沒有預料到西裡斯會如此…...極端地介入。"
“他救了我。"利威爾突然開口,眼中寒光閃爍, “現在他還昏迷不醒,情況很糟。”
埃爾文眸光微動,但很快恢複平靜:"我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但既然目标達成——”
“目标?”法蘭打斷他,近乎質問,“你的目标就是逼我們把命搭上?”
埃爾文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雙手交疊放在桌面,"野外訓練的目的是檢驗你們作為一個小隊的凝聚力和應對危機的能力。這不是演習,是預演。真正的壁外調查中,危險随時可能發生,你們必須彼此信任,學會救援與應變。"
"用這種方式測試?以生命為代價?"伊莎貝爾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利威爾差點——"
"但他沒有,"埃爾文平靜地打斷她,"正是因為你們四個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這正是我想看到的。"
"而且,"男人的目光轉向她,眉眼間浮現出一種不容抗辯的肅然,"每一次出牆,都可能是以生命為代價。這不是遊戲,伊莎貝爾。牆外沒有安全網,沒有第二次機會。我必須确認,當真正的危險來臨時,你們不會猶豫,不會背叛,不會丢下彼此。 “
“為什麼?”
利威爾的聲音突兀地插入,低沉冷厲。他站得筆直,目光如刀,直逼埃爾文,“你憑什麼笃定,西裡斯會救我們?”
埃爾文輕輕挑眉,眼底浮出一抹模糊的笑意,“我不敢說了解他,畢竟真正共事也不過四個月。” 他說得平緩,從容得近乎刻意。“但我見過他在關鍵時刻的判斷——冷靜、果斷,也足夠出人意料。”
他微頓片刻,視線略偏,望向帳篷掀起一角的風簾,像是在回憶某個畫面,又像在遮掩一絲深藏不露的考量。“西裡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士兵。他從不單純服從命令,但他的行為方式很明确。他不會袖手旁觀,更不會眼睜睜看着同伴白白送命。”
埃爾文目光重新落回利威爾臉上,“他有一種......不肯讓人死得毫無意義的執念。”
“因此,他不見得會聽命于我,卻一定會在必須之時,做出正确的選擇。”
“所以你在賭。” 利威爾神色未動,隻一字一頓道:“你根本沒把握。”
那句判定平靜得可怕,甚至不帶質問的語氣,隻是一個結論。
“是的,我在賭。” 埃爾文毫不避諱地承認,目光與他對峙着,沒有絲毫動搖。“但這不是把你們當作籌碼,而是我對那個人性格的判斷。”
利威爾聽着,沒吭聲。他的眉頭深鎖,眼神卻越發沉靜,一寸寸剝開對方言語裡的虛實,直覺告訴他——埃爾文沒有全說實話。
“你隐瞞了什麼。”
埃爾文沒有辯駁,隻是輕輕一笑,把話題揭了過去:“一個月後,我們将進行一次關鍵的壁外調查。這次任務是否能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們這支小隊的協同表現。”
“即使是在被你算計之後?” 法蘭的聲音帶着譏刺,冷冷插進來。
"尤其是在那之後,"埃爾文不為所動,神色依舊沉穩,"危險和逆境才是真正檢驗團隊的試金石。"
帳篷内陷入短暫的凝滞。伊莎貝爾站在原地,眼神遊移不定,仍在掙紮;法蘭倚着簾邊,嘴角扯着不屑的笑,顯然對他的解釋嗤之以鼻;而利威爾仍舊沉默,像是在衡量什麼。
"那次壁外調查,"他終于開口,沒有掩飾眼底的警惕,"有什麼特别之處?"
埃爾文望向他,目光一寸不移地鎖住他的眼睛:"我隻能告訴你們,這是一次關鍵性的任務。具體的細節我會在适當的時候告知,但現在,我需要知道你們是否願意作為一個團隊繼續前進,盡管有這次的...不愉快。"
法蘭冷哼一聲:"你給我們選擇的餘地了嗎?"
"總是有選擇的,法蘭,"埃爾文語氣微頓,緩了幾分鋒芒,"我隻是希望你們的選擇能基于團隊的利益,而非個人的憤怒。"
利威爾仍舊神色冷淡,卻已然做出判斷,"我們會參與那次調查,但有一個前提。西裡斯必須康複。如果他因為這場所謂的 ‘測試’留下任何後遺症,協議就此終止。”
埃爾文注視着利威爾片刻,随後緩緩點頭:"公平的條件。韓吉是我們最好的研究員,相信我,她會竭盡所能确保西裡斯完全康複。"
三人轉身準備離開,埃爾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順便說一句,你們的表現大大地超出了我的預期。作為一個團隊,你們有無限的潛力。"
法蘭沒有回頭,隻是帶着嘲諷咕哝了一句"真是莫大的榮幸",然後大步走了出去。伊莎貝爾緊随其後,面色複雜地掀簾而出。而威爾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望了埃爾文一眼:“西裡斯知道你安排了那個陷阱嗎?”
埃爾文神情一斂,沉默片刻,才低聲答道:“不,他不知道。這對他而言,同樣是一場測試。”
利威爾盯着他看了幾秒,試圖從他臉上讀出更多東西,但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輕輕點了下頭,轉身離去。
夕陽已經西斜,天光被抹上了一層金紅。三人走出營帳,踏上回醫療區的小路。晚風掠過,營地在餘晖中沉靜下來,遠處傳來斷續的鳥鳴與士兵低語。
直到走到僻靜處,法蘭才低聲開口:“這場測試,不隻是為了訓練。你們也看得出來,對吧?”
“他在籌謀什麼。” 伊莎貝爾低聲說,眉頭緊鎖,“不隻是一次調查任務。”
“他不想告知細節,” 法蘭說,“但肯定牽涉到極高的風險。否則他不會動用這種方式來 ‘鍛造’我們。”
"還有西裡斯,"利威爾突然說道,"他知道的比我們多。"
法蘭點頭,語氣凝重:“而且他和韓吉之間……不像是普通同僚。”
“那我們怎麼辦?” 伊莎貝爾輕聲問,轉頭看向兩人,“我們的計劃,還有埃爾文提到的‘特殊任務’……”
"我們等西裡斯醒來,"利威爾冷靜地作出決斷,"然後再決定。"
三人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夜已深,星子點點挂上天幕,營地裡隻剩寂靜的風聲。
翌日清晨,撤營開始。傷員陸續被安置進運輸馬車,帳篷也一頂頂拆除。韓吉親自安排了西裡斯的轉移——他仍未清醒,但狀态趨穩,至少短期内已無生命之虞。
歸途漫長,山風時而吹亂缰繩,偶有飛鳥掠過林梢。伊莎貝爾沉默地騎行在隊伍一側,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被韓吉小心安置在馬車中的人;法蘭則安靜地守在車尾,不動聲色地警戒着周圍動靜。利威爾一言未發,神情冷峻,目光始終未離開那輛緩慢前行的車廂。
直到傍晚前最後一抹紅光沉入地平線,遠方營地的輪廓,終于在暮色中顯現。
兩天後的清晨,第一縷微光透過簾布,灑在西裡斯蒼白的臉上。他的睫毛微微顫動。終于緩慢而艱難地,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