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寒淅低着頭,沒讓任何人看見她狼狽的樣子,甚至還不待陳楓追出來,她便已經身處一個無人的小巷。
那夜天很黑,中秋十五,對于有家可歸,有人可念的人來說固然是團圓之日,可對于那些漂泊在外的遊子,不過是徒增悲傷罷了。
易寒淅擡頭望着陰雲背後隐隐透出的月光,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師傅——遠在蒼山的蕭明遠。猶記得往年中秋,她溜下山,騎着一匹精瘦的黑馬跑到百裡之外的酒泉鎮球了一壇陳年百花釀。
她回到蒼山之時天已大黑,那夜的月亮很賞光,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全相,高挂在天上,照下四周竹影婆娑。她全然不顧師傅一臉的擔憂,直拉着他喝酒,硬是把蕭明遠戒了兩年的酒瘾給勾了回來。
那夜兩人都醉了,蕭明遠憶起從前很多事來,比如他師傅程宏,比如小師妹微瀾,比如易峰源,比如楚湄。
他說楚湄很愛喝酒,而且千杯不醉,有一回他們在江南,恰逢江南正是春色好,滿城梨花開不散,楚湄手執一隻白瓷酒壺,側躺于湖邊的長椅上,仰頭喝盡。那時刮過一陣清風,素白的花瓣就在楚湄周身打轉,她青絲玉裳,紅頰朱唇,隻那一眼,蕭明遠就再也沒能逃離。
那時易寒淅還笑,她既不愛你,你又何必守她一輩子?
可難料她今日也要問自己,他既不愛你?你又何需為他流涕落淚?
她亦不問前路,隻低頭靜靜地走,她又問自己,此行下山究竟是為了什麼?她答,為了找出那幕後黑手,既是如此,上蒼為何偏偏要他在山腳下遇見顧恒?為何她要邀他一路,又為何他還要應他?
這人世間有太多的種種,無解無答,問得再多也不過是徒增煩惱。
人說一醉解千愁,她易寒淅卻從來覺得酒是助興用的,以之解愁,一幹而盡,豈不浪費?可今日她沒得選。
巷子盡頭挂着一家酒肆的旗子,她想都沒想就轉身進了去。習慣性地掏了掏腰間,卻忽然想起和陳楓出去時把酒葫蘆落在客棧裡了……她不想再想起客棧。
“店家,來二兩黃酒。”她吩咐道。
那店家很快便應:“好勒姑娘。”
她尋了處偏僻的角落坐下,全然不知身後那大口喝酒的漢子投來的目光。
那漢子打量了易寒淅片刻,放下了酒碗,挾着身邊兩個跟班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
不到半個時辰,易寒淅喝了三壺酒,她心頭本就郁悶,如今喝了酒,隻覺得頭昏腦脹,她從沒有喝酒喝得這麼難受過。
直到敲桌子的響聲叫醒了她。
她擡眼一望,這人身材高大,手執一柄大刀,可惜瞎了一隻眼睛。她并不記得認識這個人,于是便又低頭将酒滿上。
那拿刀的男人覺得好笑,轉而便擡手掀翻了木桌。上好的佳釀灑在地上,青花瓷的酒壺酒杯也一并碎成了殘片。那店家躲在櫃台後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易寒淅冷呵一聲,擡起頭滿臉怒色地盯着那男人。
說時遲那時快,雪竹松“刷”一下子便出鞘,直對着那人心髒刺去。
那人側身躲去,隻破了胸口一塊皮,似未想到這小姑娘如此狠辣淩厲,他威峰怒眉,大刀橫立,毫不留情地砍向易寒淅。
于之交手十幾招,易寒淅趁着怒意絲毫不落下風,那男子不恥被一個女人壓着,還當着十幾個手下的面,于是蓄力掌中,待刀劍相碰時猛然一推。
易寒淅大叫不好,可那股強勁的内力她已經避不開了。雪竹松擦着地面滑過好幾米,它的主人捂着胸口,嘔出一口鮮血。
那男人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易寒淅擡頭迎上,卻看不清他的臉,許是酒勁上來了,許是被打傷之後意識不太清了,她隻覺得腦子越來越翁,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
她聽到那人說了一句:“帶走。”
再醒來時,易寒淅被反手綁在一根圓柱上,她已經不覺得很暈了,隻是頭有點痛,她甩甩腦袋,勉強睜開了眼睛。
她被關在一間牢室裡,四面昏暗,隻有兩隻蠟燭閃着明滅的光。細細再看,這牢室四面臨牆,牆上挂着幾柄大小不一的鞭子,鞭子色澤暗淡,一看就知沾了不少人的鮮血。
易寒淅冷笑,想來這該是一間刑訊室。
正當她想着是得罪了哪位仇家時,不遠處傳來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聲音越來越近,易寒淅勉強能看見幾個人,甚至能感覺到黑暗中一束冷冽的目光。
牢頭俯身打開了牢門上的鐵鎖,恭聲道:“門主,三當家。”
易寒淅這回酒醒了,也看清了,那挾她來的人就是那日與千羽宗燕渡激戰的黃老三,那想必這個走在前頭的,雙眸深邃的男人,便是千刀門門主,周厲。
周厲手中拿着雪竹松,轉頭低聲道:“老三,你先出去吧。”
那黃老三低頭應了一聲,狠戾地刺了一眼易寒淅,便和牢頭一同出去了。
待他們的腳步聲消失,這間牢房裡就剩下了周厲和易寒淅兩個人。
“易姑娘,有緣一見。”周厲淺笑道,那微皺的眉間不知鎖了多少事。
“呵,周門主,久仰。”易寒淅暗暗咬牙。
“易姑娘客氣,周某人算不得什麼江湖上的大人物。”
易寒淅冷笑,“周門主過謙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想來您正忙,就别繞彎子了。”
“易姑娘果真豪氣,那我也不說客套話了。”
周厲随手甩了雪竹松到牆角,搬了把椅子擺在易寒淅身前,他拍拍椅子上厚重的灰,皺眉道:“這間房也不知是多久沒用了,這椅子上的灰都這麼厚了。”他說着笑着看着易寒淅。
易寒淅隻是偏頭不理。
“前些日子,你從我這裡劫走的那個丫頭究竟是誰。”周厲肅聲道。
“那丫頭?”楚清歌?易寒淅直覺得難受。
看到她痛苦的面色,周厲很奇怪,“怎麼了?”
“沒什麼。”
“有人看到她去找了鐘銘心,你不會不知道吧?”周厲又問。
“我跟她不熟。”
“不熟?”周厲輕笑一聲,“不熟你豁着性命來救她?”
“我不是為了救她。”
“你别告訴我你還我從這裡偷走了别的東西。”
易寒淅搖了搖頭,“她是個局外人,你們抓了她也沒用,你也知道。”
“那你費盡心思救她?”
“我...朋友受人之托,我不過幫幫他。”
“哦?”周厲眯着眼,“什麼樣的朋友,值得你這麼幫?”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周厲句句都戳着易寒淅的痛處。
見易寒淅不答話,周厲站了起來,“那換個問題,她和鐘銘心什麼關系?”
“這沒意義,你已經抓不到她了。”
周厲踱步在那面挂滿鞭子的牆旁邊,似乎在認真的挑選。
“我覺得,你要是願意配合,我們會節省很多力氣。”周厲取下一根挂着倒刺的短鞭,死死地盯着易寒淅。
易寒淅笑笑,“周門主,您又何必呢?有些東西,不知道比知道了好。”
“你什麼意思?”
“她是鐘銘心的私生女。”
她話音剛落,就重重挨了一鞭,從鎖骨到左肩,一道深深的血痕劃破了衣裳。
周厲用顫抖的手指拿着鞭子指着易寒淅,“你再說一遍!”
見他如此氣憤,易寒淅心底很是痛快,哪怕身上的傷火辣辣地疼。
“我說了,有些事,何必要問得這麼清楚。”
周厲扶了扶額,漸漸冷靜了下來。